马车颠得厉害,骨头要散架似的,他努力扣住车窗向外看,山川迅倒退,他却嫌车跑得太慢,不住催促快些再快些。
然而再快,快不过老天。有些事命中注定,错过就是错过。譬如下棋,落子无悔,谁也不要怨怪命运。
长安是京畿,有很好的大夫和产婆。莲灯请人开方子打胎,大夫说办法很简单,从屉子里取出掌心大的纸包来,往桌上一放道:&1dquo;虻虫十个,炙后研成粉末,温酒送服,胎即下。”
大历民风开放,相应的年轻女子打胎的事也多起来,所以秘方都是现成的。有人问,直接拿出纸包,方便快捷。
莲灯付了钱从医署出来,脸上无喜无悲,昙奴却忐忑得很,&1dquo;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这种事风险很大,闹得不好你的小命也要jiao代。如果你想留下他,我们一起抚养,他不会像我们一样的。”
莲灯决定的事从来不会更改,她点起油灯对她笑了笑,&1dquo;你以后会嫁给萧将军,会有自己的孩子,不能因为我们耽误了自己。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就算过不去这个坎,也是老天怜惜我,不忍心再看我这么累了。再说我不能因为年少轻狂葬送一辈子,我还要找个如意郎君把自己嫁了呢,带着孩子,只怕连放羊的都不肯要我。”
昙奴知道这话说出来比剜她的心还痛,若不是当真失望透顶,天下没有哪个做母亲的愿意杀了自己的孩子。她劝她不动,只好在旁边守着她。莲灯是个过于果敢的人,下定决心与过去告别,所有的事都不需要她帮忙。她看着她将虻虫放在铜匙上煨脆,一个一个专心致志,像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昙奴很难过,低声道:&1dquo;你去榻上躺着吧,让我来。”
她摇摇头,神qíng坚定,&1dquo;我自己的事,自己办。”
摊了宣纸将虻虫放在上面,细细碾碎了,看着那黑乎乎的沫子一阵恶心。这时酒吊子里泛起热气,她提起来斟了一杯。好了,一切就绪,只差最后一步。她正襟跽坐着,深深吸了口气。脑子里乱得厉害,到底失控痛哭起来。
她是舍不得的,在军中面对前任国师时,她充满斗志都是因为这个孩子。几次险象环生,她带着他躲过劫难逃到长安,没想到最后一场空。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心里的怨恨太大,大得自己都害怕。孩子生下来后她不可能是个好母亲,悲剧可以预见,那么现在就应该快刀斩乱麻。
她和临渊的最后一点牵扯,断了就彻底结束了。她迫切想要生,太累太辛苦,感觉不到任何的快乐。她伸手捻起宣纸的两角,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横下心把粉末倒进了嘴里。
温酒送服,吞下去了,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她把酒盅砸在席垫前的地上,匡地一声分崩离析,就此与过去彻底划清界限。
摇摇晃晃站起来,回到榻上躺着。身上冷得厉害,使劲裹住了被子。昙奴给她烧炭,灌了脚婆1让她焐在肚子上。她阖着眼仔细感受,约莫过了一炷香,开始有隐约的痛,从小腹向外蔓延,扩散到四肢百骸。渐渐qiang烈起来,这种痛是钻心的痛,牵腰及腹,难以描述。她以前曾经有过行经不畅的时候,这个比之要qiang烈十倍。她忍得冷汗直流,却咬住被角一声都没吭。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越是痛,越是刻骨铭心,杜绝以后再犯同样的错。
就像把人千锤百炼,熬过了一轮,几乎支离破碎。幸亏持续的时间不多长,也就两盏茶工夫,突然有暖流侵泄而出,她松了口气,锐痛随之减轻,大概已经结束了。
身体空了,心也空了。她仰在那里泪流成河,昙奴在边上不住说着,&1dquo;千万不能哭,小月子里伤了身一辈子不能好。过去就过去了,从今天起一切从头开始。”
她给她背后垫上褥子,喂她姜糖枣儿茶。刚堕了孩子要暖着,不能受寒。莲灯动不了,她来替她清理。揭开被子把她身下的垫子抽出来,看到一大滩血里有个小小的人形,两寸来长,这么可怜!
她没让莲灯看,怕她伤心。找了个白玉胭脂盒,把孩子放进去,埋在了桃树底下。准备好的香烛贡品都摆放好,她合什拜了拜,&1dquo;不要怨你阿娘,不是她的错。再去找户好人家吧,将来高车驷马,封侯拜相。”
正说着,前院传来急切的敲门声,她走出去问是谁,门外传来放舟的声音,&1dquo;小娘子快开门,莲灯回来没有?”
昙奴心里憋着气,粗声大嗓道:&1dquo;net官来做什么?早就说过同你们太上神宫没有牵搭了,不要再来纠缠!”
这次却换了个嗓音,听上去有些羸弱,勉力道:&1dquo;昙奴开门,是本座。”
昙奴心跳漏了两拍,难道是她听错了吗,怎么好像是国师?她凑到门fèng里看,果然的,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只是眉眼翳翳,不复以往的神采。
她心里憎恨他,将莲灯害得这样,还好意思来?既然来,为什么不早一些?如今失之jiao臂,什么都晚了。她恶声道:&1dquo;国师请回吧,莲灯说过今生不再与你相见,你来也无用。”
他不听,依旧笃笃敲门,&1dquo;让我见她一面,我有话同她说。”
昙奴退后几步道:&1dquo;国师来迟了,如果早一步或许还有转圜,现在&he11ip;&he11ip;回去吧!”
他怔在那里,来迟了是什么意思?孩子没有了吗?他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双手扣在门扉上,滑下去,跪在槛上。天似乎矮下来了,他的脑子也木了,忽然有种大势已去的颓败感,排山倒海般将他罩在底下。左右来搀他,被他挥手格开了,一味固执地叩着门,喋喋道:&1dquo;让我见见她,我有话和她说&he11ip;&he11ip;开开门,求你了&he11ip;&he11ip;”
他是个骄傲的人,等闲不会说出那个求字,现在姿态放得这样低,不单神宫的人,连昙奴也颇感辛酸。可是怎么办,莲灯的苦难她看在眼里,她心疼她,所以愈讨厌他。她没有开门,反而多加了一道门闩,&1dquo;莲灯眼下虚弱,要好好将养,国师实在想见,等她痊愈后再听她的意思。我不敢做这个主,也不会为你开门,只是国师如果还念以前qíng分,请国师好好想想,她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什么要被你这样对待!”
他在门的那一边,压着胸口低低喘息,洁白的衣袍沾了泥沙也顾不上,奋力敲着门说:&1dquo;里面有误会,让我见她,我自会向她解释&he11ip;&he11ip;我的心都要碎了,你快开门!”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这份感qíng的,可惜太晚了。昙奴转头看天边的云,云层密实,又要下雪了。
她叹了口气,&1dquo;你最不该为了找《渡亡经》,把她留在军中丢给别人。莲灯是个好姑娘,不单你喜欢,别人也会喜欢。她花了那么大的力气逃出来,两天一夜从陇州赶到神禾原找你,你闭门不见,甚至不给她一个地方歇脚,便把她逐出去,现在为什么还要来找她?”
他静静听完,那句&1dquo;别人也会喜欢”把他惊得不轻。那个别人难道是指师父吗?原来如此&he11ip;&he11ip;原来如此&he11ip;&he11ip;他拍得愈用力,拿出了他仅剩的力气,&1dquo;我知道我做错了了,让我见见她,别让我到死都带着懊悔。”
里面没有动静了,也许人已经走了。放舟在旁边看了半天心焦难耐,这里的坊墙随便一纵就过去了,何必费那么多口舌!他向国师拱手,&1dquo;属下进去为座上开门,先见到莲灯再说&he11ip;&he11ip;”
话音才落,那两扇大门打开了,昙奴寒着脸站在门后。原还想说两句狠话的,但见国师连站立都需要人扶持,想说什么竟忘了。转念思量他诡计多端,谁知道是不是装的,便没好气道:&1dquo;我只能开得院门,她见不见你不敢肯定。不过我有言在先,她如今经不得刺激,如果不愿相见,请国师不要bī她。”
他没有答她的话,失魂落魄迈进来,&1dquo;我的孩子呢?还在不在?”
昙奴鼻子一酸,转身领他进后面的院子,远远指了指桃花树下,&1dquo;在那里。”
他松开左右趔趄着过去,培的小小坟茔,刺痛他的双眼。他瘫坐下来拿手去挖,挖出个白玉盒子,托在掌心竟不敢开启。
昙奴掖着袖子走过来,低低道:&1dquo;她经受的一切,国师可能无法感同身受,但我却可以。你说自己爱她,其实你爱的只有你自己。如果在乎她,就不该忘了她是女人,需要你时时珍重抬爱着。天下女郎为什么找郎子?是想有个依靠,能让自己躲避风雨。可是国师为她做过什么?用得着的时候哄着她,用不着的时候就让她自生自灭,她为什么还要等你?国师会yīn阳占卜,没算到会有今日吗?”
若换了平时,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公然指责他?昙奴也做好了与他搏命的准备,可是他抬起眼,惨白的脸色,涣散的眼神,俨然已经不像他了。认真打量她片刻,然后低头抚摸那玉盒,沾着泥土的手指颤抖着,慢慢将盒子揭开。
不管事先鼓了多少勇气,真正相见的那一刻还是令他痛不yù生。他的孩子才刚满三个月,那么弱小的生命,说没有就没有了。他努力看他,分辨他的手脚,手指和脚趾都清晰可见。他仰起头,感觉眼角有什么滑落,落进他的领褖。他不知应该怎么办,只是望着晦暗的天空喃喃:&1dquo;她这么狠心&he11ip;&he11ip;这么狠心&he11ip;&he11ip;”
作者有话要说:1脚婆:汤婆子。
☆、第71章
如果孩子在,可以成为他们之间的纽带,那么孩子没有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像风里的蜡烛,随时有熄灭的可能。
以前的自己多自信,有漂亮的样貌,尊贵的身份,可以呼风唤雨,可以左右朝纲。可是现在却落魄到这种地步,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事事需要依靠别人,然后弄丢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孩子&he11ip;&he11ip;怎么会这样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呆坐了一会儿把盒子盖起来,放在靠近心脏的部位。他不能再为孩子做什么了,至少让他不会冷,感受到阿耶的温暖。
他踉跄着站起来,不要他们跟着,自己往后面去。院子是小院,没有那么多的屋子,有一间阖着门,门口挂风铃,应该就是她的卧房吧!
他拄着手杖上前,门是虚掩的。他伸手去推,可是刚触及又顿下了,他害怕惹她生气,她现在身体太虚弱,不能动怒。他站住脚,隔门唤她,&1dquo;莲灯,我来了。”
莲灯浑浑噩噩间听到他的声音,以为自己在做梦。待略清醒些,才知道是真的,他来了。
&1dquo;你让我见一见你,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他近乎哀求地,扒着门上的直棂说,&1dquo;是我的错,我来向你赔罪。你还好吗?我不放心,让我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