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鹰还是沉默着。
杨南也不知道能再说什么。他从头到尾都没用“你爸”
这俩字儿,他没那个胆子开口,他只能像费鹰一样叫费问河的大名儿。
虽然现在连这仨字儿也很少能从费鹰口中听到了。
姜阑看着费鹰拉开门走出来。
他走到她面前,俯身低头重亲吻她。她嘴里还有没吃完的薄荷糖。他有些重地把那颗糖咬碎了。
男人的头又黑又湿,他的双眼又红又干。
姜阑听到费鹰说:“对不起。我需要临时回一趟北京。等我回上海后再去找你好吗。”
第三十五章35。母亲
杨南是个稳妥人。他帮忙打听清楚了费问河这几年的近况,从街坊邻里到费家亲戚,都有谁给他借过钱,又分别借了多少钱。费问河大半辈子都活得很窝囊,要不是靠着上一辈儿在京郊县区还有那么块儿宅基地的老破房子能收点儿租,他这次连动手术的钱都凑不上。
费鹰上飞机前给杨南转了一钱,托他帮忙把费问河的一屁股债给结了。杨南没推脱,这事儿也只有他能帮着费鹰办了。费鹰虽然还姓着费,但他早就和姓费的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了。
费鹰回京,杨南来机场接他。车先开回杨南家,杨南媳妇儿已经给俩人做好饭了。费鹰两碗炸酱面下肚,杨南问要不要喝点酒,费鹰摇了摇头。
吃完饭,杨南把车钥匙给费鹰,说你要有什么事儿随时电话啊。
费鹰没和他客气。
费问河术后养病的医院不是什么好医院。
费鹰现在很有钱,他完全可以把费问河转诊到国外,找一流的心外科医生给他做治疗,但是费鹰没这么做。
开车去医院的路上,费鹰频频走神。
他想起16岁的自己。
16岁的时候,费鹰曾狠地拿定了主意:就算有一天费问河死了,他也绝不会去送葬。
但他现在居然回了北京,在开车去医院的路上。
费鹰想,他身体里终究还是流着李梦芸的血。那血液里的善良与宽容,或许就要这样跟随他一辈子,让他做不成真正的狠人。
住院区不大,旧房子的楼道里满是消毒水的味儿。
3楼前台的护士给费鹰指了个方向,费鹰谢了人,走过去。护士犹疑地盯了盯费鹰的背影,她没想到住在3o7六人间的那个姓费的窝囊老头儿居然会有这样气质的晚辈亲戚。
不大的病房里用布帘子隔开病床,来陪床的病人家属把行军床和各种生活物品堆在狭窄的走道里,很拥挤,很杂乱。
费鹰站在门外,没进去。他透过门板上的小块玻璃窗向内看。离门最近的那张病床上,就躺着他的亲生父亲。
费问河吊着水,闭着眼睡在病床上。
他们俩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彼此见过面了。
躺着的费问河看上去又老又病,脸上的肉松松垮垮地掉在下巴两边,费鹰几乎没能一眼认出这个人。
如果费问河醒着,他也未必能一眼认出费鹰。
费鹰这些年的变化很大,他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个费鹰了。
在门外站了会儿,费鹰走了。
从医院离开前,费鹰去护士台打了几张单子,然后去住院部收费处把钱交了。
护士给他打药品单的时候没忍住,问,你是3o7房1床的什么人啊。
儿子?外甥?侄子?她实在是没办法想像这个年轻男人和那个老头儿能有血缘关系。但如果不是亲戚,她又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人愿意给这老头儿掏钱。
费鹰没回答。
费鹰长得不像费问河,他长得像他妈。
他妈李梦芸非常漂亮,打小儿他就知道他妈妈是个大美人儿。
李梦芸嫁给费问河的时候很年轻,才23岁。婚后一年就生了费鹰。等费鹰长到6岁时,李梦芸拿自己的积蓄在钢厂家属院儿外头开了个小服装店,做点小生意补贴家用。费问河在厂里上班儿,工人阶级虽然光荣,但收入实在是很有限。
在费鹰1o岁前的记忆中,李梦芸过得一直很压抑。
费问河有爱喝酒的毛病,每次一喝多,回家就要闹。每一次闹起来,费问河都要扯着李梦芸大声嚷嚷,追问她成天到晚不着家是在外面干什么,为什么她那个小服装店总有那么多不三不四的男人们进进出出,为什么她的生意能做得红红火火,她到底是在卖衣服还是在卖身子。
费鹰每天放学都会去李梦芸的店里帮忙。他很清楚她的生意是怎么做出来的。李梦芸虽然学历不高,但很聪明,对美和流行有着她自己的感知力。她勤劳,温柔,善良,能吃苦,待人真诚,卖东西从不贪钱黑心,只要来她店里买过一次衣服的顾客通常都会再回头。
为什么美丽本身会变成一个女人的罪过,让她不得不承受无妄的攻击和指责,小时候的费鹰不明白。
费鹰8岁那年,某个夏天晚上,费问河喝了点儿酒,一回家就把李梦芸拽进屋反锁上门。
费鹰听到父母屋里的争吵声和东西砸到地上的声音,紧接着,两个清亮的巴掌声传出来。费鹰跑去砸门,他很害怕费问河动手打李梦芸。
隔着门板,费问河在屋里怒吼:“你他妈算是个什么玩意儿?摸你两下你还敢动手?老子今天操不死你!”
费鹰站在门外,浑身抖。他分不清是因恐惧还是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