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凤毛麟角,这样的人才被称为英雄。
朱厚炜出身名校,仕途顺遂,也曾不可一世,可上辈子不曾明白的道理,尽数都在此生体悟。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庸庸碌碌的寻常人,得不到想要的,护不住在意的,目空一切却又无力改变一切。
朱厚炜斜倚着椅背,用手遮住眼睛,从这一刻,他终于不再自得于拥有后世的科技文化知识,不再托大于知晓笼统的明代历史,亦不再为自己多出三十余年的人生阅历、十年余的官场经历而沾沾自喜。
他必须打起精神来,才能为自己在意的人遮风避雨,一起有尊严地好好活下去。
强忍着愤怒,给朱厚照草草回了一封礼数周到却不无冷淡的家书,朱厚炜提,一切宽慰歉疚都显得如此苍白,直到尖的墨在上好的澄心堂纸上洇出一个个墨点,他最终仍是未著一言。
最终,他仍是放下了,从一旁的条案上取出块已雕了大半的玉,那玉质细腻温润、一看便是上佳的和田玉。先雍王营建王府,留下了不少江南来的工匠,其中便有玉雕师傅,朱厚炜此生用心钻研机巧之术,对此自然也颇感兴,便向那师傅扎扎实实学了两年,他本就天资极高,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去年刻了一匹骏马水洗随贡品一同送入京师,换来不少赏赐。
朱厚炜看着那玉沉思片刻,原先他想雕的是玉雕双雁荷叶佩,现下却硬生生地改了刀锋。
蔚王府的灯竟亮了一夜。
第二日,钱宁如约而至,朱厚炜虽有些困倦,但仍是强撑着坐在主位上。他将吏部派来的大小官员连同蒯校尉等锦衣卫一并叫来,加上钱宁一行,将王府正堂坐得满满当当。
朱厚炜平常并不重口腹之欲,故而这席面也不过比寻常富户略好些,胜在清淡可口。奉上的酒也是衡州当地自产的土酒,名曰麻姑献寿,也别有一番乡间野。
钱宁打量着朱厚炜,这十五六岁的亲王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寡言少语,小小年纪便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摸不清底细,“话说回来,为何今日未看到两位长史?”
朱厚炜端着酒杯,愣了愣才想起回话,似乎已有些微醺,“千户怕是有所不知,二位长史原先是小王在北书堂的先生,正是因无心功名利禄、只想专心治学,才随小王远离京师。故而,这些热闹的筵席,二位先生是从不列席的。”
“那便好,下官还以为是瞧不起咱们锦衣卫这些粗人呢。”
朱厚炜蹙眉,“千户不必妄自菲薄,有不少锦衣卫皆是进士及第,恐怕比小王还强上不少,先生们怎会瞧不起锦衣卫的弟兄们?”
钱宁赶紧笑着陪了酒,一双细长的眼不怀好意,“唉,不是便好。还以为孙长史因其同科胡节,心有芥蒂,不肯相见呢……”
第八章
“哦?”
朱厚炜面不改色,“胡节又是何人?既是孙长史的同科好友,想来也是个君子吧?”
钱宁压低声音,故弄玄虚道:“殿下年岁尚小、不问国事,怕是有所不知,这胡节奸榜有名,已经明正典刑,如今卑职正率队查找其余党。”
“奸榜?”
朱厚炜笑道,“我只听闻过金榜,再荒唐些有江湖兵器榜、青楼花榜,如何世上会有奸榜这种东西?是奸是忠由何人所定?拟榜之人的忠奸又由何人决定呢?”
钱宁先前就听闻过这小殿下和国舅的龃龉,如今也算是见识了其耿介,不由干笑道:“自然由圣天子定夺了。”
朱厚炜哪里不知榜示的奸党内含谢迁、李东阳、王守仁等人,武宗虽然荒唐,但对李东阳等人还算尊重,恐怕根本还不知他日名扬天下的王守仁是何许人也,这奸榜不过是刘瑾铲除异己之用。
可钱宁这般咄咄逼人,怕是已然笃定自家会收容胡节遗属,想来要么是有人一路盯梢,要么便是锦衣卫或是王府有人吃里扒外,走漏了风声。
朱厚炜淡淡道:“孙长史既是我王府属臣,也长年居住在王府。若是钱大人怀疑他窝藏嫌犯,那尽管搜查便是,锦衣卫办差,小王哪里敢拦?”
钱宁寒微起家,就是靠着逢迎拍马、佞幸邀宠上去的,极其善于察言观色,自然看出朱厚炜之不悦,他虽有朱厚照的宠爱和刘瑾的倚重,可也不敢得罪当朝亲王,可看着身后带来的弟兄,也不舍这么个立威的好时机,顿时有些进退维谷。
朱厚炜自认为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哪里忍心见他如此为难,当场便拍了拍手,于是突然之间蔚王府灯火通明,规矩严明的内侍鱼贯而出,将王府每一间房门尽数打开,整个王府门户洞开、无遮无掩。
整个衡州城此刻怕都被这么大的动静惊醒,不少百姓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又被府内肃杀之气震慑,匆匆忙忙四散走开。
钱宁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一出,颇有些女相的姣好面容上顿生几分戾气,他身后的锦衣卫倒是训练有素,只沉默不语地警戒。
朱厚炜捋了捋自家衣袖,悠然起身,做了个“请”
的手势,“既然锦衣卫已经怀疑到我蔚王府头上,若是顾及我与陛下的兄弟之情不加查检,日后瓜田李下,我蔚王府纵然与事无涉,也是百口莫辩,倒不是今日请各位兄弟细细查检再如实上报,还我蔚王府一个清白,也免得日后旁人说你们包庇小王。”
他身量已然长成,钱宁本人身高七尺已不算矮了,他竟比自己还高上一个头,说句伟男子亦不为过。而如今这样的一个人微微低头凝视自己,纵然对方眼中无喜无怒,也足够让人顿生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