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眼睛和裡面的影子都在閃閃發亮。
霍無歸心頭猛地一震。
明明就一模一樣,自己之前怎麼會沒有發覺。
十七年時間,會改變很多東西。
骨骼發育,陽光日曬,營養攝取,疾病意外,心態變化,少年變聲,一切都會將人徹頭徹尾的改變,抹去所有童稚的影子,脫胎換骨般成為一個嶄的人。
人的性格,外貌,聲音,什麼都會變化。
但那雙眼睛分明就是一模一樣的。
已經到了晚餐時間,一排排家屬、病人端著飯盒,領著預訂的病號飯,食物的香氣在昏黃的走廊里飄散開。
醫院走廊里,家屬推著病人的輪椅匆忙趕到電梯前,小聲同邊上的人說著不好意思,預約的cT時間就快到了。
「沒關係,我們不急。」霍無歸也推著輪椅,明明也穿著病號服,卻站得挺拔,不經意間流露出習慣使然的銳氣,「您先請吧。」
年輕的女孩一邊千恩萬謝地重複「謝謝謝謝」,一邊吃力地推著輪椅里看起來是父親的壯年男人。
經過電梯轎廂縫隙的時候,後輪卡進了地面和轎廂之間的縫隙里,扥了一下,男人頓時臉色蒼白地罵了一嗓子:「死丫頭!能不能小心點!刀口還沒長好!你想疼死我嗎!」
霍無歸鬆開扶著簡沉輪椅的手,暗暗接過女孩手裡的輪椅,輕輕發力,將輪椅解救了出去,又貼心地幫對方調轉了輪椅方向、按了電梯樓層,才目送電梯關門。
他從警多年,除了日常訓練,下班時間甚至還會額外加訓,加上童年時期富裕的家境帶來均衡的營養,身體素質好得過分。
但因為接近一米九的身高擺在那裡,整個人看起來並不會過分外放,相反顯得含蓄而流暢,很難讓人第一眼想到擁有輕而易舉提起一台輪椅外帶一個壯年男人的力量。
轎廂里,年輕女孩露出感激的眼神,目光始終追著霍無歸直到電梯門徹底合上。
兩扇金屬門拍上的瞬間,簡沉坐在輪椅上,悄無聲息地看著合攏的金屬門化作一面鏡子。
霍無歸就那樣站在電梯門前,冰冷的鋼鐵上映著他頗具壓迫感的身形,顯得更為冷淡疏離。
「她看上你了。」簡沉平鋪直敘,「不愧是你。」
雖然簡沉沒多說什麼,但霍無歸莫名覺得他心裡又在叫自己聖母,鎮定地否認:「舉手之勞而已,你想太多了,哪來這麼多偶像劇橋段。」
「是嗎。」簡沉小聲道,「你這樣的人,讓人一見鍾情也不足為奇吧。」
和怎麼看都毫無波瀾、也毫無安全感的自己相比,霍無歸這樣一眼就能看出可靠、堅定、忠誠、勇敢,匯聚了所有美好品質和一切褒義形容詞的人,被人喜歡太正常不過了。
霍無歸站在他身後,垂眸看著簡沉黑髮凌亂的顱頂,沉聲道:「是嗎?那你第一眼見我呢?」
簡沉似乎真的有在認真考慮,但無聲的幾秒沉默過後,他最終像是轉移話題般另起爐灶:「在正德村的時候,你不會覺得害怕嗎?」
「怕什麼?」霍無歸毫無情緒地問。
他的眉眼一向是深邃的,哪怕在不甚清晰的電梯門上,也能看出深藏在眉梢下的眼窩,仿佛即將下雨的天幕,壓得極低。
就好像這人總是處於緊繃的狀態一樣,從未鬆懈過,也從未懼怕過。
「怕自己真的被這群村民殺了,這麼多年兢兢業業沒想到落了這麼個下場。」簡沉輕輕一笑,又道,「或者怕自己真的殺了人,這麼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仕途走到盡頭。」
很多人都在背地裡說過,霍無歸能走到今天,少不了他那個爹的幫扶,不知道他爹給市局、分局捐過多少物資了。
但身為市局副局長的兒子,簡沉比誰都清楚,能在二十九歲的年紀,就走到北橋分局,成為隊長,絕不是靠一個父親就可以的。
這中間需要多少次出生入死的現場行動,多少個加班回去還要熬夜寫報告、學習的夜晚,還有多少職場上避無可避、如履薄冰般的社交辭令。
如果正德村那個極度混亂的黎明,真的有村民在霍無歸的手裡失去生命。
那霍無歸就算明面上不會被處分,這段苦心經營的仕途也必然戛然而止,不會再有任何升上去的機會。
——哪怕他沒有任何錯。
金屬門上的人影突然裂開,霍無歸的表情隨著門的開合消失在空氣中。
「叮——」電梯門打開了。
輪椅平穩地推進了電梯,經過門縫的時候絲毫沒有任何顛簸,簡沉懶懶地半靠在輪椅里,為了不碰到傷口,整個人向左側微微傾斜。
霍無歸伸手按了一樓,隨即站在簡沉左側,一眼望去,像是簡沉的半邊身子都抵著他一樣。
簡沉毛茸茸的黑髮靠著霍無歸的腰側,隔著病號服,傳遞著極其不易察覺的體溫。
沉默持續了幾層樓,就在簡沉以為霍無歸不會再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身邊的人緩緩開口了:「怕過。」
「什麼?」簡沉還沒反應過來霍無歸在回答自己進電梯前的提問。
霍無歸重複了一遍,話語平靜地落在只有兩人的電梯裡:「怕過,怕你死了。」
簡沉下意識稍稍坐直了一些,不自然地讓腦袋離開霍無歸的身體,囁嚅了片刻,才自言自語般小聲道:「是你會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