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沉閉上眼,時間就此凝固,一切晦暗的畫面停留在了年華福利院的那個夏天,被埋進記憶的深淵。
「霍隊,我沒事。」簡沉猛地吸了一口氣,從記憶中抽離,終於慢慢擠出了幾個字,「您不用管我,我需要想起來一些事。」
哪怕邵燁警告過他,重將那一切從記憶的深淵中拉出,將會迎來萬劫不復。
但冥冥之中他總覺得,自己丟失的記憶中,有很重要的一環,和十七年前的真相有關,也和這五名女孩的死有關。
這或許是現在唯一的辦法,只有找回那段丟失的記憶,才有可能為女孩們找到真相,抓住殺害她們的真兇,將她們的靈魂從那片碎石灘上解救,送她們踏上寧靜的歸途。
霍無歸聞言一愣,注視著簡沉,攬著他的手不自覺地微微顫抖,隨即小心翼翼調整了姿勢,避開簡沉受傷的背。
地下室空間逼仄,手腳施展起來並不方便,霍無歸索性無視滿地灰土,坐在冰冷狼藉的地面上,讓簡沉靠在自己懷中,確保他安然、舒適地枕著自己的肩。
等簡沉呼吸平附後,霍無歸才極為小心地開口:「簡沉,如果回憶讓你感到痛苦,那就停下吧,或許你想起來的東西根本不重要。」
「而且……還有我在。」霍無歸往日刀鋒般的眉宇卸去了所有戾氣,瞳孔中倏然染上極為隱蔽的柔和與不忍,「我會解決這件事,找到真相,找到殺死她們的兇手,有我在,你不用勉強自己。」
他的語氣已經近乎乞求。
一旦簡沉想起一切,霍無歸不敢想像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
——簡沉會想起,一切的起點都是因為有個人偷偷帶他出去,一次又一次,直到發生了那天的綁架嗎?
如果不是自己偶然砸碎了簡沉家的玻璃,又為了撿球偷偷翻牆進屋,遇見了坐著輪椅的那個小孩,偷偷將小孩帶去福利院的大草地上玩,他們就不會在之後遇到那起綁架,簡沉會永遠安全地住在那個小院裡,直到今天。
——他會想起,是因為遇見了逃跑途中的陌生小孩,為了幫助那個孩子,他的母親才被抓,被殺害的嗎?
如果不是自己爬通風管道逃跑,遇到了來找兒子的簡沉母親。
她可以不用為了保護自己而被抓,她不會懷抱著簡沉遭到槍擊,熱血和體溫不會永遠烙印在簡沉的神經末梢,她的屍體也不會橫陳在小屋內三個月,那具腐爛到露出斑斑白骨的屍體就自然不會永遠留在簡沉記憶深處。
——他會想起,是為了慶祝我的生日,才決定在那天反抗的嗎?
如果那天不是自己的生日,簡沉就不會為了給自己一個生日禮物,而鼓起勇氣反抗魔術師。
他們可以安靜地再忍耐一下,很快就警察就會破門而入,就不再會有魔術師到底是被誰殺死的謎團,簡沉也不再需要改名換姓、遮遮掩掩地度過往後的十七年,不會再被波坤這樣的殺手捨命追殺。
霍無歸的腦海里瞬間閃過無數個念頭,他有史以來第一次不敢直視簡沉的眼睛,自私的念頭在心間反覆拷問著他。
更重要的是,一旦簡沉想起了過去,以他的性格,絕不會停下追查的腳步。
——不可以!
霍無歸在腦海里疾呼,離真相越近,就是離危險越近!
靠近真相,就意味著站在波坤,還有魔術師背後龐大犯罪組織的對立面上。
「簡沉,別想了,到我這邊來。」霍無歸灼熱地注視著簡沉,低聲勸誘。
簡沉就半靠在他懷裡,但他說的「這邊」顯然不是這個意思。
到有光的這邊來,別去你那地獄般幽暗晦澀的夢境裡,別在那裡沉淪。
一個十七年的失之交臂已經足夠痛苦了,霍無歸無聲地在內心深處反覆乞求。
濕漉漉的黑髮輕輕動了動,蹭著霍無歸緊繃的下頜,簡沉瞳孔黑沉,透不出一絲光線,呢喃道:「霍隊,你和我從來就不是一邊的。」
「你挨過餓嗎,有時候是三天沒有任何食物,也有時候整整一周都只有發霉的麵包。」
簡沉手腳變得冰冷,語氣卻平穩到近乎機械,仿佛在說的並非親身經歷,而是紀錄片般客觀、嚴謹、毫無隱瞞的記錄。
霍無歸眼底滿是血絲,嘴唇微微顫抖,從嗓子裡擠出幾個字:「我……」
簡沉急促地呼吸了幾下,肺部的劇烈擴張帶來背部肌肉一陣抽動,他卻好像已經習慣了疼痛,麻木地繼續:「你挨過打嗎,不是那種假模假樣的教訓,一個成年人踢向一個孩子,哪怕不用全力都能一腳踢斷肋骨,你知道嗎?」
「你親眼目睹過親人的死亡嗎?」簡沉淺淡的眉眼中是全然的冰冷,訴說著慘痛過往的同時,臉上卻毫無表情,「鮮血濺了你滿臉,她一點點失去所有溫度,最後化作一具腐屍,你痛哭流涕,最終卻只能面對一具斑斑白骨,曾經最愛的人變成最恐懼的存在。」
「別說了。」霍無歸痛苦地閉上眼,不去和簡沉對視,又重複了一遍,「別說了。」
他想,我見過,我真的見過。
隨著簡沉的呼吸,他嶙峋的蝴蝶骨不斷起伏,抵著霍無歸的肩頭,他仿佛已經逐漸從十七年後的海滄,踏著記憶的深潭,埋進了被淹沒的往日深淵中。
「霍隊,這就是我經歷過的一切。」簡沉呼出一口氣,沙啞道,「十七年前,我九歲那年,遭遇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