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太阳才刚刚出来。
姜妍站在正房西次间的书桌前,苦大仇深地临摹着颜真卿的《自书告身帖》,当然,这不可能是真本,而是陶守贞临摹的拓本,专门给玄微练字用的。
颜真卿的《自书告身帖》是楷体,书法苍劲谨严,结衔小字亦一丝不苟,清淡绝伦。
但在姜妍的笔下,那一个个漂亮的楷体直接变形成了结构松散的鬼画符。
玄微给她调整着握笔的姿势,“手臂要与桌面齐平,笔别抓得这么紧……”
姜妍一脸的生无可恋,凭什么,凭什么她要被一个小屁孩教训啊,想当初,她也是学过毛笔字的好不好。
都怪爷爷,当初逼她练毛笔字时,总是让她练一二三四和基本比划,这些东西,写一遍还好,写两遍是折磨,爷爷偏偏让她一直练,练好了才准写字,练得她对毛笔字生理性厌恶。
所以啊爷爷,我毛笔字写不好的锅该由你来背。
原本姜妍没想这么早开始练字,毕竟她还小嘛,吃好睡好玩好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最近玄微病情减轻,又没有师傅师兄陪他玩耍,闲极无聊的他黏上了姜妍,做什么都要拉她一起。
姜妍原本还挺有兴趣的,早睡早起,和玄微一起练字读书锻炼身体,再投入忙碌的工作中,多么健康向上有意义的生活啊。
然而,姜妍理解的练字是练三分钟,姜妍理解的读书是读三分钟,姜妍理解的打拳是也是打三分钟,而不是以小时为计量单位啊。
玄微虽然不至于逼迫她做什么事,但在这么一个勤奋刻苦的小少年的对照下,她连看自己都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鄙视感。
一天之计在于晨,因此早晨的时间是煎熬的。
丫鬟通报驴车准备好了的时候,姜妍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度扔下毛笔跑了出去,只丢下一句:“我中午不回来吃饭啦。”
昨天她和玄微汇报过今天的行程,上午去养济院领养一个女孩儿,下午去城外的杭州码头见外地来的客商。
这两个地方都是乌烟瘴气之地,不适合带玄微去。
玄微看着姜妍逃跑似的背影,无奈地把她丢在废纸上的毛笔放入笔洗里洗干净,再挂在笔架上。
一个人呆着虽然无聊,但正好有时间向顾姨请教一下《左传》的几个疑问。
由于自己几乎天天外出,姜妍不好意思一直霸占着顾玉蕊的马车,购置了一辆驴车,没办法,马匹太贵了,动辄几十几百两。还是驴便宜,五两够了。
姜妍四仰八叉地躺在颠簸的驴车里,意识放空,搜索小原主在养济院的记忆,或许是穿越有一段时间了,小原主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只能隐约记得养济院的东西破旧、味道难闻、嬷嬷很凶、饿得慌等等。
坐在车辕上的张婶还是没忍住问道:“岩哥儿,为啥非得领个女娃娃呢。”
男孩养五年,长大了还能是个劳力,女孩长大了要嫁去别人家了,多不划算。
姜妍理所当然道:“女孩子在这个世道活着本来不容易,要帮肯定先帮她们啊。”
张婶自己也是女人,自然知道女人的艰难,可面对利益的时候,其他女人活得难不难关她屁事啊。
不过她怕再说下去岩哥儿要恼了,没再说了,心里盘算着要给娘家领养多大的闺女。太小了不行,没法给家里干活,太大了也不行,过几年要嫁人了。
驴车经过曹恒盛米店的时候,姜妍买了两石去年的陈米,一石米换算成现代单位是一百二十斤。总共两百二十斤的陈年大米,讨价还价后花了整整一两银子。
这些米,是姜妍买来捐赠给养济院的。怕买了好米会被管理人员私吞掉,买了陈米。
虽然是陈米,但槐树村的小伙伴吃了那么长时间也没出现身体问题,说明这米还是能吃的。
为了不累着小毛驴,张婶只能从车辕上下来跟着驴车走,李保国在前头拉着小毛驴,只有姜妍优哉游哉地坐在车辕上晃着腿。
有那补丁摞补丁的穷苦农民,俱是羡慕地看着神气活现的小黑驴。
在村里,驴是贵重的大牲口,要连续三五年的好光景,才能攒下钱买头驴,至于牛,比驴还要贵上一倍。
面对路人的目光,姜妍没有丝毫的不自在,或许是因为有李保国这个保镖在的缘故吧。
假使只有她和铁蛋两个小孩,是绝对不敢乘着装了两大袋粮食的驴车招摇过市的。
养济院是朱元璋做皇帝以后颁布天下设立的福利机构,类似的还有孤老院、惠民药局等。
明末清初这段时间,一度失去经济来源,靠着士绅百姓的捐赠才勉强存活下来。
养济院位于城东一处破旧的民房内,格局类似于北京的四合院,姜妍才进了大门,闻到了一股尿骚味,一个瘦成排骨的小男孩正对着墙角解决人生大事。
阴暗的平房内,传出小孩的哭声和男人的呵斥声,几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女孩正在水井旁边洗衣服,看见与她们一般大的姜妍,木然的眼睛里投射出一点好奇。
一个管事模样的妇女揪着一个小女孩的耳朵从房里拖了出来,使劲揪她身上的肉,骂道:“我让你偷吃,让你偷吃,一辈子做娼的下贱命。”
小女孩一边躲一边哭,“我没偷吃,真的不是我偷吃的。”
井边洗衣服的几个女孩像鹌鹑一样低下了头,连搓衣服都不敢出声音。
姜妍只感觉胸中有一股气,顶得她肺疼,眼前的场景,触了小原主掩埋在记忆深处的痛苦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