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
长山说。
“再打一壶去。”
“都关门了。”
“老二现在没睡呢。”
我三舅说,老二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卖部的掌柜的。
“明天吧三哥,都累了,回吧,你看你的呱呱也睡着了。”
长山说。可不是,我三舅那只黑色的鹦鹉呱呱果然已趴在了他的膝盖上。可我三舅没听见一样依然坐着,他手里端着酒杯,眼睛直愣愣的看着酒壶,无比的留恋。长山坐了一会进了东屋,东屋的灯熄了,又一会儿西屋的灯灭了,再一会儿我们也回家了,我三舅还在外屋地呆呆地坐着。。。。我把这事儿说给我妈听,我妈听了,气的直捶炕:
“没成色,真是没成色,怨不得别人说,怎么那么没成色啊?!”
在我们老家,统统把不自尊不自爱的行为称作没成色。是啊,我们村里人都“怕”
我三舅,他的鼻子异常灵敏,坐在家里就能闻出谁家晚饭添了菜,谁家桌上摆了酒,他闻到了,总得找个理由不请自去。
“三舅,你干啥去?”
又一天我看见我三舅手里拿着个绿莹莹的柳条帽往后街走去,我三舅手巧,他编的帽子柔软又好看。
“喝酒去。”
还没等我三舅说话,他肩膀上站着的鹦鹉便抢先回答,答完还把头昂向天空,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鹦鹉带了个小小的柳叶帽,乒乓球大小,上面还插着一朵野花,看起来要多怪有多怪。
“上谁家啊?”
我又问。
“东头。”
鹦鹉又答。我白了鹦鹉一眼,转身跑回家告诉了我大舅。
“唉,一准是听说老高大哥的孙女和孙女女婿回来了,他又去凑热闹了,怎么就是改不了呢,你说人家一家子团圆,也没叫他,他去干啥呢!”
我大舅气的直跺脚。
“三哥准是又馋酒了。”
我大妗子说。
“我知道,他就是就贪图那一盅酒去的,没成色!”
我们村的人虽然都嘲讽我三舅是个酒蒙子,可也不想看着他一直这样醉下去,都积极的想着各种方法帮他戒酒,甚至都用了聊斋里治疗酒虫那样的办法,大家也把秀武我三舅绑在长条板凳上,让他的脸朝着地面,脸的下面也放了一个盆,盆里装着酒,和聊斋里写的一模一样,据说这样我三舅肚子里的酒虫子闻到了酒味而喝不到,就会忍不住爬出来。我们把我三舅家围得密不透风,像看西洋景那样,期待着从他的嘴里早点看见那条红色的肉虫子,可是我们从早上等到了晌午,从晌午又等到了傍黑,盆里的酒添了几次,干了几回,人走了一群又来了一拨,被捆了一天的我三舅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眼看着他又要翻白眼了,也没吐出半条虫子来。天快黑了,众人无奈的给他松了绑,我三舅摔下板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的把头扎进盆子里,深深的深深的闻了个够,甚至还伸出舌头把盆底舔了,看得人直咋嘛嘴儿,人们都泄气了,从此再没人劝他戒酒了。
要不是我三舅这样喝,他可能也不会从桥洞子边上摔下来。那天,他去城里帮公家写字,准是酒足饭饱喝了不少,回来走到桥上,晚风一吹,后劲上来了,刺激的他头晕眼花,我三舅说他看见桥下有个酒缸,酒缸里面满满的酒在荡漾,那香味吸引着他一脚就迈了下来,要知道桥洞子两侧的斜坡,到地面几乎是七十度的陡峭,别说是人,就是只猫滑下来恐怕也厄运难逃。可是我三舅命真是大,他接连抓住了斜坡上的几簇蒿草,又被两棵矮小的树挡了一下,暂缓了他落地的度,所以除了多处擦伤,胳膊和小腿骨折外,倒也没啥大碍,我三舅在炕上躺了两个月就好了,我们都替他感到万幸,同时都以为他从此再不喝酒了,然,他照喝不误。我三舅说:
“那次捡了条命。”
“你心善,有善报。”
我大舅说。是的,我们村的人都说我三舅命大,那以前,那座桥因为两边窄,因为陡,因为没遮没拦,摔死过好几个人,以至于人们一走到桥上就害怕,我们也是。我们要去城里,宁可从我姥姥家院前那高大的堤坝颤颤巍巍的下去,蹚过南河套,再爬上小南山的几道陡坡,累出几身汗,也不愿从桥上走。不管怎么说,自从我三舅从桥上掉下来以后,那座桥就再没有掉下过人来,连猪连狗都没有再掉下来过。因为就在那以后,我三舅闲时便到山里去找木头,又不知从哪拉回来一些铁丝网,去年,在他的带动下,我们村里人在桥的这侧打了四个木桩,拉了密密的铁丝网,把深沟高涧拦在了铁丝网外,把安全留给了人们,我们再走到桥上时,一点恐惧都没有了,大家纷纷夸我三舅做了好事,纷纷往他的酒葫芦里灌酒,喜得我三舅那黑红的脸膛一直笑了好久。
“嗯。”
我三舅磕了磕烟袋锅,满意的站起来,跳下堤坝,背着手说:“回了。”
他的鹦鹉跳到他的肩膀上,重复着:
“回了。”
夜晚的月亮清澈的像一面镜子,夜晚的铁营子静的像天上的月亮,我三舅和他的鹦鹉慢慢的走进了夜晚的深处。我三舅是八十三岁去世的,他死在了自家屋里的地上,地上堆满了柴草,柴草就是他的窝儿,那时他上不去炕已经一年多了,等到他的儿女们回家现时,我三舅和他的鹦鹉都没了好几天了,我三舅一生什么都没留下,只有那个酒葫芦一直挂在他的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