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以前,长了三只眼睛,真的,你们别不信,我真的长了三只眼睛,就是俗话说的天眼。听老辈们说,人一生下来,大都长着第三只眼睛,只不过有的人开了天眼,有的人没开,有的人天眼开了也和没开一样,起不了什么作用,而有的人天眼一开,可了不得,不光能看清有形的世界,还能看到无形的世界,我就是属于后者。那时候一到入夜,我就惶恐不安,坐立不宁,常常盯着窗户和门啼哭不止,挂上窗帘也哭,关紧房门也哭,点上灯还哭,怎么哄都哄不好,我的哭声里充满了忐忑,且惊恐万状,把我妈哭的头皮麻,手脚软。
“我就怕你哭,”
我妈说:“天没黑我的心就开始哆嗦,我忙忙的挂上窗帘,比别人家足足早半个多小时,晚一会你就哭起来没完。”
我妈说的是,我要么趴在我妈的肩膀上,死活不下地,要么死死的抱着被窝垛,不敢抬头,更不敢一个人独自待在屋里,我死命的哭,边哭边用我的小手指着窗户说:
“在那,就在那,妈妈,它的一条腿迈进来了。。。”
我说这话时满脸涕泪,我妈则眼睛红肿脑门亮,她抄起地上的火钩子朝着窗户一通乱打,边打边吼:
“滚出去滚出去,你们给我滚出去。”
我妈通常吓得声音都变了,她有时候比我神色还慌张,手足还无措,她汗流如水,那模样在我眼里和窗外的异类一样可怕。“别怕,有我在。”
我妈又颤抖着说道。
我更害怕了,我看出了我妈的胆怯,也清楚的看到,“那些人”
也看出了我妈的胆怯,它们根本不怕我妈,它们露出了邪恶的笑。房东周奶奶每每听到这儿,也拿着火铲子冲过来,对着门口和窗户不停的拍打,也是边拍打边喊:
“我看你们敢进来,我看你们竟欺负小孩,看我不打死你们。。。。”
我还是哭,我的手使劲的比划着,我看见那个异样的人正在靠近我:
“妈妈,他进来了。。。”
我撕心裂肺的喊着,我妈的脸涨的比刚才大一倍,像个面的大馒头,她打的披头散,吼的神情亢奋,乍一看好像我们村里请来的跳大神儿的神婆子一样,她不停的站在窗前抡着火钩子,直到我安静下来。一年里加起来有三个月的夜晚我就是这样度过的。鲜有我不哭的时候,周奶奶怜爱的看着我说:
“哎呀,这孩子,一天天的可吓死个人,让她吓得我啊,这头皮一到晚上就麻——这都怪她长的太好了。”
是啊,可能周奶奶说得对,小时候的我,长的太好看了,是我们那里出了名的洋娃娃,眼睛又圆又大又亮,就像两口甜水井一样清澈透明,可能是我的眼睛过于清亮,我才能看到正常人看不见的世界。白天我不开天眼,或者说白天那个世界很安静,只有到了晚上,它才清晰的展现在我的面前,隐形世界的你来他往我看的一清二楚。
说实话,那个世界也和我们一样,有人有动物,有善恶有美丑,有谦谦君子也有地痞流氓,它们在夜晚悄然无声又行色匆匆,走到哪都像如履平地,即便是从窗台跳上房顶,也丝毫不费力气,也不会弄出一点儿响声来。它们高矮不齐,相貌怪异,它们中的大多数不以正面示人,不打扰人类,也很少进屋,它们尽可能的躲着人类走,实在躲不开时,它们就会扭身蹲下,或扒在墙上,树上,等人类走远了,它们再走。在我看来,它们更像天上飘过的一缕缕青云,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迹和味道。
只有少数的人想踏进我们的屋里,它们贼眉鼠眼,流里流气,胆大妄为,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我就是看见这样的人才啼哭不止。它们有时候吓唬我,有时候对着我大喊大叫,也有的时候什么也不说,就是面目狰狞的瞪着我,我就更害怕了,我无处可躲,我只能哭,我越哭,他们越要进来。基于这种情况,夜晚来临时,我妈特别喜欢人多,喜欢热闹,那样我就很少看到窗外的人了,是的,那些人好像也知道人多势众,欺软怕硬的道理。我七叔八叔不信邪,又都是狠角色,我住到我奶奶家时,那些人追过来——或许那个世界的它们本来就很多,和我们一样无处不在,而且它们和我们真的很相似:有的在急匆匆赶路,有的在不紧不慢踱步,有的俩仨边飘边聊,还有的停在墙角歇息,反正不管它们干什么,我都能看的一清二楚,那些“人”
现我也在直勾勾的看着它们时,有的说:
“嘿,这个小孩真漂亮。”
有的朝我招招手:
“呀,太好看了,快跟我走吧。”
“来呀来呀。”
还有的也直勾勾的看着我,并龇牙咧嘴的做着各种鬼脸,吓得我魂飞魄散,梨花带露。我的哭声一起,我七叔早已轻车熟路的拿起烧火棍,一个箭步跳上炕,对着窗户一顿乱耍,耍得我眼花缭乱,往往忘了害怕和哭泣,反而担心他把窗户砸的稀巴烂。那些人见我七叔如此生猛,一个个吓得抱头飘去,我奶奶则跟在一旁大声吆喝着,那时候我奶奶还没有卧炕,她还是一个正常的人,两年后我奶奶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才在炕上躺了整整八年,八年里,我奶奶也经常和窗外的人说话,也经常被窗外的人恐吓,和我一样。可我,先于我奶奶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那些人,那些事。
果然,可能因为我七叔过于勇猛,也可能因为我奶奶家里男人多,阳气旺,那些人老实了许多,路过时都低头疾驰而过,几天不再来打扰我,我会因此消停好几个晚上,那几个晚上,我妈眉开眼笑,心情大好。可是过不了几日,夜晚的我哭声再起,我八叔在家时也会照葫芦画瓢蹿出房门,拿着大铁锹一通猛砸,一阵大骂,砸的窗台地面邦邦响,骂的夜晚的乌鸦扑棱棱飞起一片,震的我的耳鼓嗡嗡叫,我同样会消停几天,然后再循环往复。。。。
我就是这样在亲人们轮番的战斗中度过了我的孩童时期。我姥姥我大舅我妈给我想过无数办法,土的洋的,中的西的,上到科学的,什么安神的补脑的睡觉的各种各样的丸药汤药,我可没少吃,下到民间土方,什么招招魂儿叫叫神儿压压小人儿等等等等,光大神儿就来我家跳了好几回,可是对我来说统统不管用,我还是夜夜哭,夜夜怕,夜夜看见异样的它们贴在我家的窗上凶神恶煞,看见它们钻进了我的屋,对我比比划划。。。。。于是我成了我们那一带的名人,因为好看,因为长了三只眼睛,因为是个夜哭娘,走到哪儿,用今天的话说:
“我都自带粉丝,圈粉无数。”
不管是我能看的见的,还是能看见我的,他们总是围着我议论个不停,时不时的还要摸摸我抱抱我,都快把我烦死了。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五岁以前,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那时候我体格太弱了,动不动就要生病,一生病就得住院,一住院就得六七天,你说烦不烦。同样的孩子,同样是生病,别人吃点药就好了,我不行,我必需得打针;别人打针就能好,我不行,我必需得打点滴;别人打点滴就好了,我还是不行,我得吸氧,我得有大夫盯着,医院因此成了我的第二个家,假使我过半个月没去医院,医生护士们就会诧异的问:
“那个洋娃娃这两个礼拜怎么没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