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许多年来,我越来越不想再接近他了,我对他除了讨厌和憎恨,已没有一点儿其他的感觉,我和他,还不如我和邻居们亲近。我又瞟了他一眼,他的肤色红润了许多,他胸口包扎着的纱布非常醒目,而我的心,竟然没有一丝的疼痛。他的枕边,放着冯梦龙的《醒世恒言》,一张书签探出了头,这本书他看了无数遍,我不知道他从中学到了什么,但这一点我不得不暗暗佩服,他是爱学习好读书的,哪怕是来住院,他也要带上两本,抽空便读几页,我滨海的家里书籍很多,从盘古开天辟地到今日时政要闻,从帝王将相到街边杂耍,每一本书,他都精心阅读认真分析,不管你随手翻开哪一页,书里那些生僻的字,古怪的词,罕见的典故,他都会用红笔画出来,并在旁边标上拼音写上注解,读书,他是用心的;那些书更是转化为知识,从他嘴里说出来,变成流畅的上下五千年的灿烂历史,变成九百六十万公里的锦绣河山,变成抑扬顿挫的三侠五义和中国领导人的丰功伟绩,知识,他是渊博的;佟仁还极讲卫生,他总是把自己的衣服鞋子洗刷的干干净净,放置的整整齐齐,虽说衣服大都有十多年之久,但总还是带着阳光的味道,偶尔我们瞥见他的抽屉里,或是打开他的衣柜,他所有的物品都摆挂的井然有序有条不紊,连我们女人也自愧不如,就连他开的车,也是他们车队保养的最好的,擦洗的最亮的,里里外外没有一点污渍,爱惜的如同是他自己的私家车一样,这点,他的同事们都忍不住要夸赞他几句,洁净,他又是屈一指的;说到他对工作,那也可以用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来形容,我从未见到过他迟到早退或缺勤,这样看来,佟仁简直是完美的。不,不,绝不,他又是巧言令色的,是见利忘义的,是自私狭隘的,哪怕是学龄前的儿童对他说错了一句话,他也得大吼大叫着给怼回去,哪怕是同事朋友们无意中做错了一件事,他也要不依不饶没完没了的纠缠着,更有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在他心里生了根了芽,随着岁月茂密着,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要抖搂出来,添枝加叶的叫嚣一翻,骂的直让人惊慌,他还是得饶人处不饶人的,就连他的亲弟弟和他借五十块钱,利息也是要有的,在佟仁心里,不管多久,“仇”
,一定要加倍报的。总之,他任何的一个缺点都能掩盖住他所有的光点。这也令我时常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他的优点与缺点是那么的鲜明且极端,他的言和行又是那么的背道而驰,我也想不通,他那些书是怎么读的,书中,他画的那些美好的诗句难道就那么弱不禁风?画完就散的无影无踪,没给他留下一点儿痕迹?有时候,我也真想写本书,写写他,写写高秀枝,写写他们分裂的人格和一起走过的崎岖泥泞的生活之路。托尔斯泰不是说过吗: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俩的这种不幸从哪儿说起呢,从他们相识呢还是从佟仁上了大学呢?
我又看了一眼佟仁,他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他是睡了,还是在想些什么,抑或在回忆过往?但我知道,不论是现在还是过往,留给他的应该也是苦涩:
“我十九岁时,下乡到了离你奶奶家十里地之外的铁营子村,也就是你妈她们村子,我被分配到一队一组,组长是你大舅高秀山。”
曾经有那么两年,佟仁也曾微笑着和我们讲述着他年轻时的事。“我们那时候穷啊,穷的吃了上顿儿没有下顿儿,人们天天为吃的愁,我从小就饿怕了,家里人多,上头有你爷爷奶奶和你五个大爷,下面又有你两个叔叔和一个姑姑,咋抢也轮不到我,我总觉得饿,后来你四大爷又娶妻生子---那时候他还在川州,还住在西街咱们老宅里,我就更饿了,我就寻思离开家我或许能吃顿饱饭,所以就不顾你奶奶你五大爷他们的劝说,执意下了乡,寻思这下能填饱肚子了。结果真像你奶奶说的,农村也好不到哪去,净吃些野菜树根儿地瓜秧子,难得的喝口高粱米粥时,那粥里也光是米汤不见米粒,就那也不能吃饱,那时怎么那么饿啊,饿的我经常眼冒金花双腿浮肿——我这点小个儿,就是那时候饿的,那时我老想,要是有人能让我吃饱饭,叫我天天给他家掏粪坑我都愿意。”
曾几何时,我们吃着晚饭,佟仁回忆着过去,也曾其乐融融:“渐渐的,我就注意到了你大舅高秀山,你别说,你大舅那时特能干,不怕苦不怕累,什么脏的臭的他都不在乎,而且从没听他说过饿,他每天都面庞红润,精神饱满,我就寻思这个人必是有什么法宝?怎么一天到晚不知道愁呢?呵呵,所以我暗暗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决定有意的接近你大舅,于是,我抢着和他干最脏最重的活儿,给他说城里的新闻趣事,还讲你奶奶家从前的殷实富贵,逐渐的,我和你大舅成了朋友,你大舅开始隔三差五的给我带个野菜窝头、杂面饽饽,土豆地瓜什么的,那时候吃起来咋那么香啊。
你大舅那个人真不错,话不多还能干,不争不抢也从不显示自己,我没见他和谁红过脸吵过架,也没听他埋怨过谁,和你大舅相处起来舒服自在,不像你五大爷你八叔他们,处处争强好胜,没理也得狡三分,说实话我更愿意和你大舅待着。”
落日的余晖照在窗户上,金灿灿亮晃晃的,也映得佟仁的脸庞格外的满足,那时我们刚刚来到滨海,生活也稍有起色,可以说那是我家少有的幸福温暖的时刻。“后来,你大舅就邀请我去了他家,你姥姥家那个宽敞那个豁亮,那院子大的能跑马。”
每每佟仁讲到这儿时,高秀枝的脸上就会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当年她的家比开着当铺的佟仁家更殷实更富有一样:
“我们家那时生活好着呢,我和你姨顶两个男人用,挣得工分儿比男的都多——你爸根本不是个儿,你姥姥更是个铁女人,我们家年下还有结余。”
“是,”
佟仁接茬说道:“你姥姥家那时不挨饿,还有存款,所以我最佩服你姥姥一家,她们家又和睦又宽裕,尤其是你姥姥,善良,要强,能干,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一个人还把家撑的那么好,你说仅凭她那一双三寸小脚怎么把你妈你大舅和你姨他们仨抚养成人的?又怎么把日子过得那样红火?据说你姥爷在你大舅六岁时就离开了他们,是吧?”
佟仁说着看向高秀枝:
“是,那时我还不到四岁。有人说你姥爷参了军,有人说他是去了国民党,总之,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你姥爷再也没有回来。”
高秀枝说这话时,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不少。
“不过,在你姥姥家,我可是真没挨过饿。”
“那时你可没少往我家跑。”
“也没少给你家干活。”
“那倒是,脏活累活抢着干,没少干。”
“那时,我愿意闻你姥姥家的柴火味,愿意看你姥姥的笑脸,愿意呆在你姥姥家宽敞豁亮的大院子里,你姥姥家安静温和,不像你奶奶家——我们家的人都能说,恐怕话掉到了地上---这个毛病不好,我也得改改。”
佟仁说着端起了酒杯,脸上布满了幸福。“那时,你姥姥对我可好了,拿我当儿子看,你妈和你姨又漂亮,我就更爱去了。”
“那是。”
每次听到这儿,高秀枝的脸上就会泛起羞涩的笑容,那笑容,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她最美的笑:
“过了一年的八月十五,你爸和你大舅在我家院子里烧香拜月磕头,结拜成了把兄弟,誓今生今世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佟仁嗞儿吧喝了口酒,感觉那酒分外香甜:
“次年的八月十五,我和你妈又在院子里烧香拜月磕头,誓不离不弃恩爱白。”
他们讲着这些时,窗外是和煦的风,阵阵花香弥漫开来,给人以沉醉和平静,幸福大概就是这种模样。许多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他们幸福的开始了新生活。然而有时,幸福往往只是开始,是表象,而后才是故事,是生活,比如他俩,他俩幸福过吗?可能吧,幸福多久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早早的就成了皓,恩爱呢,大概三十年前便已分道扬镳了吧。
“呼噜。”
佟仁的鼾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又看了他一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了我身边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人,他是我最不想见和最憎恨的人。我总是反省自己对他是不是过于冰冷,我也总想寻找些和他在一起时的美丽和甜蜜,然而没有,一件都没有。确切地说从我记事起,我对他就没什么感觉,九岁以前我对佟仁所有的记忆就是他给我买过一辆自行车一双鞋和一条裙子,仅此而已,余下的一切,我都是从大人们聊天说话中断断续续的知道的。我听说,我七岁那年,他上了工农兵大学,我姥姥常对我们说:
“你奶奶他们家的人都是有文化的,都聪明又好学,你爸爸又上了大学,以后你们要向他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可是,上了大学有了出息的佟仁没多久就恋上了同班的女同学,毕业后俩人又分到同一所学校一起成了教书育人的光荣教师。讽刺的是,为人师表的佟老师因此在我九岁那年,回老家和高秀枝闹起了离婚,婚自然是没离成,但两位老师也没有消停,尽管后来高秀枝带着我们姐仨儿到了佟仁任教的地方一起生活,也没能阻止那两个人的苟且。虽然最终,闹腾了一年的佟仁为此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教师的岗位,带着我们到了一个艰苦的八线小城,在勘探队开启了他职业司机的生涯,算是彻底和过去告了别。佟仁和高秀枝这面破镜也就粘吧粘吧又凑合着重圆了,又过了一年,我们来到北方这个着名的小城滨海落了户,才有了我们家那段短暂的幸福的时光。我常想,也许就是从他俩闹离婚起,他们彼此心里就种下了不幸的种子,同时种下的还有佟仁对高秀枝娘家人的仇恨,所以在这许多年里,只要哪天他喝了酒,或者他心里生了火,就会指着高秀枝和我们的鼻子,恶狠狠的骂道:
“你娘家人不是有能耐吗?你六叔不是法院的吗?你们不是想要压着我一辈子吗!我这辈子要是翻不了身,你家人谁也甭想好好过。哼!现在想要登我的门?做梦!我告诉你们,你们铁营子的人要是谁胆敢迈进我家一步,我就打断他们的腿!谁要是敢踏进滨海半步,我就削折他们的腰!”
说这话时,他眼里喷着熊熊火焰,我敢笃定,若是此时旁边有根火柴,它就能自燃起整个房间。也正因如此,我姥姥家的人迄今为止一次也没来过我家,我姥姥直到九十岁离世,都不知道我家的门朝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