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叔……”
李刻霜望着那双眼怔住。
这一瞬间无数思绪涌上心头。五年漂浪,他生命里的枝枝蔓蔓被宗门血恨磨砺而去,吞风吻雨,光秃秃一眼望到底,只有李无疏一个人——独自在峰顶晨曦中练剑的李无疏,道袍染血被宗主背回的李无疏,站在太微宗遍地焦土里的李无疏,人海中匆匆一瞥又消失无踪的李无疏……看着这样一双眼,方觉这五年光阴,负重前行的并不止他一人。他逐渐被这纷乱思绪没顶,坠入无尽苦痛。
撂倒一个之后,雪魅变作的男子又转过身,直望向阮柒。
那男主人此时也如李刻霜一样,呆立不动,想是先前一直被雪魅操纵,现在则失去了作用。
阮柒犹自抱剑独立门边,淡淡看着雪魅朝自己走来。
“有魂无体,不是活物,善魅惑之术,生前定属妖族。”
阮柒问道,“你害了多少人?”
“不多,十七八个。”
雪魅以李无疏的身形面貌靠上前,轻轻碰了碰阮柒的胳膊,神情柔媚,比之李无疏本人,多了些许鬼气和艳俗,“宗主被封印后,外宗来的人变少了,僧多粥少,日子很不好过呢,你留下陪我如何?或者我跟你走也好?”
这话透露的信息可不少,先它只害天心宗之外来的人,这些人多是冲着宗主于斯年而来。其次,还有很多它的同类在做相同的勾当。它拨开阮柒衣领,冰凉手指拂过他锁骨下的咒文,照着画缓慢描摹过去。
阮柒纹丝不动,只问:“你可知自己所化何人?”
“李无疏”
粲然笑了:“是你的意中人吗?”
它指着那符文,又道,“这是你意中人送你的吗?这人是生是死?是否让你有所遗憾?你对他有什么未竟的愿望?”
阮柒注视着“李无疏”
翘起的嘴角,微微出神。“李无疏”
扶住他的脸颊,身体柔弱无骨地依偎在他胸前,然而他感觉不到丝毫实体和温度,因为它本就不是活物。它就像一缕幽怨的故人残魂,前来索取世人所亏欠的一切。
雪魅摆弄着这个毫不设防,提线木偶一样的怪人,一时成竹在胸。它可以通过触碰目标身上的物品,幻化成相关之人的相貌,辅以摄魂术搅乱目标心绪,使之短暂堕入梦境,随后再慢慢炼化。运气好的话,可以完全控制对方心神,使之沦为自己的仆役,运气不好,也可吞噬对方魂魄,用以增进道行。
这其中的关键,在于如何搅乱目标心绪,若心智不坚则会陷入对方情绪的共情当中。这种情况少之又少,因为雪魅一族多寡情,而它又是害了十几个人的老手,心智如壁,从未失手。
它爱不释手地抚摸阮柒背后长,催动摄魂术的同时抬眼同他对视,乌黑眼眸透出幽紫,巧笑倩兮,明艳动人。阮柒回望它,眼底静若深潭。
它蓦地一愣:“怎么会……”
下一刻,滔天的声音画面涌入它的灵识,寒蝉枯木,芳草日月,无数人影,无数言语,生死悲欢,红尘万千,众生的呓语在它耳边炸裂。
——吾儿何罪之有?何罪之有!你今日闯宴杀人,势必要给太素宗一个交代!
——我……我不甘心,我女儿大仇未报……
——这把剑一定很难收吧……覆水难收啊。
——不合规矩?不合什么规矩?我不相信人的命运是写好的。命中注定只是人们逃避失败的借口而已。
——诸位宗主如有不服,可往太微宗讨教。
——区区五十年道行,比起宗内数百万性命,何足道也?
——芸芸众生,一草一木,皆囿于你所谓的因果。而你呢。阮柒,天道代行者,乃是因果斗数之下,最可悲的囚徒。
——诸位要以莫须有的罪名构陷于我,我若不将它们一一兑现,岂非辜负了前辈们的期许?
——……连你也来……杀我吗?
若非铺遍山谷的皑皑白雪,哪能看出他的黑衣早已被血浸透。
除却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世间哪有什么能去温暖慰藉他被这方天地冻透的灵魂。
雪魅陡然从梦魇中惊醒,术法反噬令它双眼渗出血泪。阮柒看它的眼神带着悲悯,确实有那么一刻间,它像极了雪地里双目失明的李无疏,但再高明的幻象,也不过是画皮不画骨而已。
“李无疏”
跪倒在地,惊疑不定:“你……你是什么人?”
阮柒道:“你族原是天心宗妖中显族,百妖来朝,何其尊贵。作为先天灵兽,更是生来便高人一等,哪怕沾了人血,都要亏损道行。如今遁出因果,沦落到如此地步,你是否心有不甘?”
雪魅本就受到反噬,神思巨震,听他一番言语显然已看破自己来历,顿时慌不择路朝后退去,尖声叫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阮柒阖目,众生相却早已印入心底:“修正因果之人。”
第十六章摘星拾月
李无疏感到痛苦万状。
一来他功体属阳,在此地冻成了孙子,寸步难行。二来他身中于无声下的情药,叫什么牵丝绕魂香,每过一个时辰作一次,没别的感受,就是抓心挠肺地热。所以他一会儿如坠冰窟,一会儿如遭火焚。
被扔进天心湖的时候,他正如坠冰窟。于无声命人将他沉湖,可是湖冻上了。时值半夜,李无疏就这么被扔到冰面上,他起身掸了掸衣摆,若无其事地往岸边走,几名女道拔剑拦住,冷若冰霜。他企图绕过,恨朱颜从后面堵上来,拿眼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