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二年五月六日,冀州武邑草民苏安恒,上了《请复位皇太子第二疏》,再次奏请女皇禅位太子武哲,罢黜武氏亲王。
“昔者先皇晏驾,留其顾托,将以万机殷广,令陛下兼知政事,虽唐尧、虞舜居其位,而共工、伯鲧在其朝,间陛下骨肉之恩,阻陛下母子之爱,愚臣谓圣情以运祚将衰,极斯大节。”
草草看了两行,女皇便感到胸口传来了一阵阵锥心之疼。
虽居正统,可是大周王朝是建立在李唐王朝的旧基上,在百姓的眼里,她始终只是陇西李氏的息妇,受先帝顾命,帮着皇子们暂时经营着李唐天下。
苏安恒直言不讳。
“当今太子追回,年德俱盛,陛下贪其宝位,而忘母子深恩。将何圣颜以见李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陛下何故日夜积忧,不知钟鸣漏尽?”
在他心里,女皇年在耄倦,应该“上符天意,下顺人心”
,将大周江山归还李唐子孙,让位太子武哲。不然,就有鸠占鹊巢之嫌。
“陛下虽安天位,殊不知物极则反,器满则倾。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陛下若以臣为忠,则从谏如流,择是而用;若以臣为不忠,则斩取臣,以令天下。”
看到这里,女皇深感无奈与乏力。
大周皇位,坐了整整十二年,依然意犹未尽,还没有做好马上禅位太子,退居到后宫,自养圣体的准备。
放下辞书,举起了自己的双手。
这双纤纤素手,曾经白如柔荑,细嫩绵软,现在却枯瘦如柴,不堪入目。
她曾经意气风地指点江山,纵横捭阖,立于大争之世。
如今,却只能斜阳独坐,举浊酒一杯,安耽于小酌之时。
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是西山落日,风中残烛。
苏安恒措辞尖锐,态度激烈。取他项上人头,易如俯地拾芥。
但普天之下,希望她禅位太子的芸芸众生,多如云汉繁星,又如何杀之殆尽呢?
年近八旬的女皇,体弱多病,斗志渐渐消磨,经历过这么多人世沧桑,对万事万物都以宽大为怀了。
她对苏安恒既不纳谏,也不加罪,装作视而不见。
苏安恒人微言轻,但朝中大臣并没有忽略他的呼声。
他所言之事,不仅是大周百姓的呼声,也是朝廷之中一心想拥护李唐皇子复位的大臣们的共同心声。
两份辞书,就像两道晴天霹雳,将李唐旧臣从沉默中激活。
朝野上下,暗中掀起了鲸波万仞,要求女皇退位的呼声越来越高,这类奏书,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女皇的御案上。
心里承载了太多不可言状的心事,女皇终日愀然不乐。身边唯一可以信赖的,只有张氏兄弟。
每日散朝之后,她就着急摆驾回宫,和兄弟俩蜗潜于深宫中,若非军国大事,谁也不愿接见。
张氏兄弟七窍玲珑,善于阿谀苟合,经常搜罗一些沉博绝丽的诗赋,让上官婉儿染翰着色,邀宠于御前。
深得信赖的张氏兄弟,很快就独揽了朝政大权。
他们引领四十七位珠英学士修撰《三教珠英》,日夕谈论,赋诗聚会,于去年十一月书成,全书一千三百卷,目录十三卷。
张昌宗领衔,将《三教珠英》献给女皇。
女皇很久没有如此开心过,将《三教珠英》改为《海内珠英》,全书收藏于弘文馆。
长安二年八月,张昌宗为春官侍郎,封邺国公,张易之为恒国公,各获三百户的食邑封。
张氏兄弟怙恩恃宠,更加专权跋扈。文武百官对其无不惧恨。
尽管荣宠一时,权倾天下,一旦女皇退居二线,或者驾鹤西去,他们就会跌落云端,打回原形,甚至连身家性命也难以保全。
太子武哲登基,必定会第一个砍了他们的脑袋,以报杀子血仇。
这是他们极其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女皇多活一天,他们就能多享受一天的荣华富贵。
大明宫蓬莱殿内,纱幔低垂,灯火朦胧,几位宫婢跪在御案前,整理着堆积如山的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