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从明州舍舟登6,大部份书籍、被物、家具,都由李远在明州租了一座民房存放起来,派了老成家人李祥看管,余下的书画行装雇了挑夫挑着。逃难的人多,明州城中轿舆雇用一空。清照没奈何,只得扶了素兰,玉娟带了两个十几岁的男孩,沿着竹林茅舍,板桥流水,一步步缓缓向前,李远则督率家人,押了夫役挑着行李前进,渐渐地历尽平原,进入幽美雄浑的天台山区。清照忍着足痛,咬紧了牙,扶着素兰,艰难地在羊肠小径中步行。上山一步一喘,下山步步倾滑,久在深闺庭院中生活过来的清照,全凭一股不愿在金人铁蹄下做臣民的爱国意志,支持她日复一日地走了下去。玉娟娇小柔弱,出身名门闺秀,自幼娇生惯养,比了清照,更不耐艰苦。一边攀山越岭,一边娇喘吁吁。清照心中那破国亡家丧夫的哀痛,如同山间的浮云,路边的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好容易来到一座巍峨高耸的山顶,似乎一伸手就可攀上了天,北风劲拂,怪石嶙立,素兰用罗帕轻拂山石,说道:
“夫人累了,坐在这石块上歇一会儿吧!”
“这里站得高,看得远,我要眺望一会儿。”
清照转身对弟媳道:“妹妹,你坐下来歇歇,挑夫们都还在后面哩。”
清照扶着素兰,站在群峰之巅,肃然北望,顾不得寒风刺骨,指点着向素兰道:
“素兰,你瞧,那正北方,就是我们的老家青州,西北方,是建康,再往西,就是池州,你望见了吗?”
素兰用手遮了眼瞧了又瞧,惶惑地说道:
“夫人,我只看到白云青山。青州、建康,什么也见不到。”
“是啊。”
清照怆然涕下,叹息道:“望不见了,是望不见了,望断云天,全不见故时庭园!多么盼望韩少保、岳统制他们早日驱除金虏啊!”
清照悲哀地不愿再说下去了。
下山的时候,才遇到几顶空着回程的竹轿,清照、玉娟和李远分别坐了,总算减少了些苦楚。又行了几日,来到一座幽静的深山中,茂林修竹,空山寂寂,渺无人烟。李远怕多赶路,错过了宿处,难策安全,太阳尚未偏西,便命家人寻觅宿店。踏上一座山头,忽见前边半山腰,苍松巨樟,二片翠绿,在那茂密的树林中,飞檐四出,殿阁隐隐,风吹铁马响叮哨,细细听去,又有禅院钟声在山谷中悠然回荡。李远估量前边必是一座寺庙,不觉大喜,便命赵安带了小厮前去投宿。下得山坡,行不多远,果见夹道古柏参天,遮云蔽日,清清泉水,在乱石溪中叮咚跳跃,潺潺地从道旁流过,沁人心脾。宽广的黄色院墙上,赫然刷着“南无阿弥陀佛”
六个大字,前有山门,山门上一块匾额,上书“敕建天云寺”
几个硕大遒劲的金字。里面殿宇重重,气象宏伟,方知便是天下闻名的天台山天云古寺。清照姐弟等人行近山门,忽见一位须眉皓白、慈祥端庄的老和尚,手执佛珠,带领都寺、监寺、知客僧等笑殷殷地迎上前来,合掌施礼道:
“善哉,善哉,来者莫非青州才女漱玉主人吗?”
“正是家姐来了,长老怎么知道?”
李远惊讶道。
非西“有缘,有缘啊,容老僧带路,请施主到里面方丈坐了细谈。”
清照也觉纳闷,与李远、玉娟等跟着老和尚进了山门,不进大殿,却从右厢供奉五百尊金身罗汉的廊庑下一个月洞门进去,豁然另是一座精致开朗的庭园,景色清幽,别有天地。迎面植了一株古梅,主于枯而复生,丫枝苍老而生意盎然,梅花绽开,香气馥郁。沿着一条环抱清浅池塘的回廊,绕过几处玲珑奇石和珍奇花树,跨过一座架在淙淙溪水上的石桥,来到一处小小的楠木殿阁,窗牖槅扇尽都精工细雕成佛祖涅槃、十八罗汉、飞禽走兽等等形象,栩栩如生。室中桌几椅凳也都是楠木制成,乌红亮,光泽照人,因此称为楠木厅,这就是天云寺的方丈所在。清照进了厅内,见壁上悬挂着五代董源的一幅江南山水,云雾遮山,水势渺茫,烟云湿润,气势磅薄而生机无穷,尺幅之内,意境幽远。还有一幅是形象生动、色彩绚丽的唐代吴道子所绘维摩诘像,线条简练生动,大师清苦传教,怡然自乐的神态跃然纸上。
“这大概就是方丈了吧,好个清幽雅致的所在。”
清照暗暗地想,不及细看画上题词,即随了长老与李远夫妇坐定。小沙弥献上山中名贵的云雾茶,清照启齿动问:
“敢问堂头大和尚法号上下,怎么知道清照?”
长老捻着佛珠,呵呵一笑,说道:
“老僧智海,早年在东京大相国寺挂锡,与明诚先相公结成诗文之交,也曾拜读夫人的诗词,心仪已久。后来贤伉俪去了青州,我也由天云寺邀来权充住持,一别就是二十多年。前闻先相公去世,正挂念夫人的行踪,今日心血来潮,知有极要紧的贵人来临,果然是贵管家来告青州李府宝眷来到,便知是夫人了。真是万千之喜,说来也是缘份啊!”
提到明诚,清照不胜唏嘘,说道:
“自从今年夏天明诚故世,又逢金军南侵,我这个未亡人狼狈已极,天涯茫茫,正不知前途如何,还望大和尚拨开云雾,指点迷津。”
智海长老叹息道:
“大宋朝气数衰微,执政诸公作孽太甚,遭此厄运,也是理所当然。幸而民心未死,又有将星卫护,尚有一线转机。夫人府上禄运已终,然而文星昌盛,人云乱世出英雄,殊不知乱世也能出文才。夫人坎坷困顿,固是苦事,然比深闺大院,又是一番新的境界。南朝江淹梦笔生花,信手拈来,都是佳作。后来做了大官,写不出文章了,人称江郎才尽。夫人家运艰难,虽是不幸,但却更能玉成你的文思,挥你的才气。夫人才华盖世,是大宋第一女词家,词章名闻天下。当前苏东坡、黄山谷、秦少游、张文潜、晁补之、周邦彦几位词坛名家都已先后作古。夫人硕果仅存,隐隐然为一代词家之宗,万人仰望,四方瞩目,都盼夫人写出更加光采夺目的词来。夫人切莫悲哀,老僧将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