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宝着急地跑到她面前,“母亲大早去了哪里?起床以后都不见人,大哥和二姐他们都走了……”
木慧然轻轻道:“不过是去寄了一些书信。”
“寄给谁呢?”
木慧然不愿多答,只说:“城中旧友罢了。”
岳青宝不再追问,见木慧然穿上了素来最喜欢的栗红旗袍,外面围着白貂披肩,转而赞道:“妈妈最好看了。”
木慧然微微笑了笑,把落在青宝脸颊的碎轻柔地拨到她的耳后,“这房子都快空了,不如我们去饭厅再坐一会儿,吃完午饭再走。”
青宝心道母亲是舍不得公馆,便乖觉地点头,只问:“可是厨房没有人了,母亲想吃什么?”
木慧然低头想了想,“就吃城里悦香楼,你父亲最喜欢的酒酿园子罢。”
岳青宝眼眶一热,点点头,“我这就去买,去回。”
木慧然点点头,见青宝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岳青宝走得急,边走边扭上细呢大衣的扣子,只听木慧然在身后嘱咐道:“穿好衣服再出门,像什么样子。”
岳青宝立刻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纽好扣子,把圆帽带的端端正正,才转身一笑,同木慧然道了别。
她的母亲站在门前对她微笑。
等到岳青宝走远了,背影再看不见,木慧然才伸手合上了面前岳公馆沉重的黑漆大门。
悦香楼在城中心,午餐时间生意极好,岳青宝等了好一阵才打包好两份酒酿园子,又叫了一只樟茶鸭。
她快步往岳公馆走,山上原本落了叶子的光裸树杈又生出了的嫩绿,岳青宝抬头看了几眼。怀里抱着的食物时刻散着热气和香味,她迎着山上刮下来的冷风,脚步越走越快。
岳公馆的大门合拢,不过没有上锁,她轻轻一推就开了。
眼前先跃入的是一双精美的高跟鞋,然后是那一袭栗红色的旗袍,金丝滚边,视线缓缓而上是裙摆间大朵大朵红艳艳的花朵。
岳青宝怀里的食物颓然落地,岳公馆进门处垂吊着一盏巨大的水晶灯,光彩炫目,晶莹剔透,上面吊着的是她的母亲,这个公馆曾经的女主人。
岳青宝怔忡了半秒,上前一把抱住木慧然的腿脚,把她从绳索上解脱下来。
可惜,早已经晚了。
岳青宝抱着木慧然,一面哭一面叫,“妈妈,妈妈,妈妈……”
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怀里的木慧然一动不动,毫无生气,青宝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打横抱起木慧然僵硬的身体就往外走。
她茫然地走,茫然地走,想要走到医院里去,想要救回她的妈妈。
一路走到岳公馆外,沿着山路往下,手上的重量越来越沉,她终于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就跌坐在了山路上。
岳青宝跪在地上,眼泪不停地流,只顾抱着手里那一点残留的体温。
省城的这个冬日,对于岳青宝来说,寒冷得格外绵长而深刻,冷到骨子里,像冰刀一般刺进心里,五脏六腑都没了知觉。
视线一片模糊,隐隐约约中山下渐渐上来一个人影,骑在马上,转瞬落在眼前。
她仿佛看清了一双军靴,才渐渐抬头望他,眼泪顿时汹涌而出,“我……没有了外公……没有了爸爸……”
她的眼泪连串似的掉下来,“没有了妈妈……”
6远山见到岳青宝瓷白的脸颊上满是泪痕,一双原本光华流转的眼睛此刻无神又无助,充满了无限的悲恸与寂然。
他的心沉沉地落了下去,一时也说不清楚他究竟是以何种心情,何种面目来面对这样的岳青宝,他只知道自己见不得这样的岳青宝,伸手一拽就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我知道了。”
伸手就去抹她脸上的眼泪。
他手上带着皮手套,眼泪落在上面不作停留,斜落了开去,留下一道又一道水痕,见她的眼泪总也擦不干净,6远山沉声道:“别哭了。”
青宝睁着红肿的眼睛望向6远山,有一瞬间却是真不哭了,继而转变成嚎啕大哭,“我没有了妈妈,没有了爸爸,没有了外公,没有了家,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没有,我只要我的妈妈……”
6远山从来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对于母子间的感情,他没有太多深刻的体会,可是此时此刻,站在岳青宝面前,他仿佛有了点领悟。岳青宝哭得惨烈,悲伤满溢而出,他想她肯定是难过到了极点。
6远山迟疑短短片刻,才伸手轻轻地把岳青宝抱紧了。他没有说话,任由她嚎啕大哭。
岳青宝眼前突然多了一个强健的,温热的臂膀,她的眼泪不停地流,却像忽然多了一个依靠,一个可以让她尽情流泪的依靠。
木慧然自尽的闻很快就被公诸于世。
在木慧然自缢前的那个早晨,她向诸位报社寄去了绝书信,信中阐明,岳秉国为人清明,一世廉洁,生前致力改革,一生追求民主,欲以此开民智,促民生,推民国,不曾收受半分不义之财,更不曾以权谋私,以公牟利,与木氏一案毫无瓜葛,木氏自作孽,与岳家无由,木氏慧然谨以死明志。
舆论哗然。
木慧然用死保全岳家的名声,不仅是岳秉国的身后名,更是为了岳青宝与岳于连的未来路。
入殓当日,岳于连请来全城最好的入殓师为木慧然化妆,身上是她最喜欢的栗色旗袍,白貂披肩整洁如地盖在她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