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亲是一直……娈宠颇多,可她那样精明谨慎的人,又怎么会那样就死了?还有舅舅也是,哪怕宣武侯进上的药真有问题,那么多太医,怎么可能不知道,若真有问题,宣武侯又怎么敢把药进上?
这当中若说没有韩征的手,没有他推波助澜,甚至暗中主使,怎么可能!
“我们的确不敢说自己清清白白,因为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说自己清白你也不会信;我们若真清清白白,这会儿你也见不到我们,我们坟头的草只怕都比你还高了!”
这回施清如抢在韩征之前开了口,“自你和丹阳公主离京后,令堂便恨毒了我们,一直拼了命的想要让废帝临幸我,好让皇上和废帝反目成仇,敢问萧大人,我难道就该任令堂算计,遭受于一个女人来说,最残忍的事吗?你扪心自问,从一开始我有什么错,令堂却是怎么对我的?难道因为她是长公主,就只能她草菅人命,别人不能反抗吗?”
“令外祖母就更是如此了,一心要我们夫妇的命,为此连自己儿子的安危都不顾,若她不是太想置我们于死地了,她完全可以告知废帝一切的,难道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不许告知废帝不成?就算我们有心算计,决定也是她自己做的,就算我们有心算计,也是先为了自保自救,换了你,难道会傻到坐以待毙吗?就更不必说皇上和他们之间,本就隔着血海深仇了,所以你今日来,若是想要一个说法,那我现在便可以告诉你,他们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我们也问心无愧!”
若他心里只有愤怒,只有仇恨,不能理智的看待整件事,不能明辨是非,那也只能遗憾了……
萧琅让施清如一席话说得呆在当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他母亲早前对施清如和韩征的诸多算计他都是知道的,还当他们兄妹离开后,她总能消沉沉寂一段时间,指不定慢慢儿就想通了。
却不想,她竟然在他们兄妹离开后,还想让舅舅……临幸清如,——什么临幸,说穿了就是对清如用强,这不是生生逼她去死,也逼韩征要么死,要么反吗!
她怎么就那么执迷不悟呢?
外祖母也是,就算心里再恨,再想报仇,也不该拿舅舅的安危来冒险,不该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不管不顾啊,韩征只是挖了坑,跳不跳却在她自己,选择权也在她自己手里,——结果她愣是选择了跳,如何怪得了别人?
就更不必说,韩征与他们之间,本就隔着血海深仇了,韩征本来就要反,不,韩征那不是反,他那是拿回本来就该属于他们父子的东西!
当年的事,他还小,并不清楚。
但天家的夺嫡争权到底有多残酷,他又岂能不知道,当初外祖母母子三人能踏着先太子一家的鲜血尸骨上位,如今韩征自然也能踏着他们的鲜血尸骨上位,成王败寇,非生即死,历来如此!
所以萧琅在知道了韩征的真正身份后,其实并没有很愤怒,他更多是自责和后悔。
可现在,他的自责与后悔在现实面前,眼前也要维持不下去了。
他的母亲和外祖母,哪怕他是她们的亲儿子、亲孙子,尚且在听了她们的所作所为后,觉得她们太过分了,何况清如和韩征还是当事者、受害者呢?
她们大可光明正大的对付他们,却偏偏选择的都是见不得人的阴微手段……那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连死都死得不光彩,连死了都要身败名裂,就真如清如的话,‘她们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了!
韩征见萧琅脸上似有触动,知道他到底还是把施清如的话听了进去,想了想,道:“萧琅,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想说什么就尽管说,朕不会与你计较。”
萧琅接连喘了几口气,总算涩声开了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既是他们咎由自取,我自然也没办法再理直气壮的摆出这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来。本来我心里其实也早猜到了一些,只是仗着当初曾与你们有言在先,所以才能理直气壮而已,但当初若不是冥冥中早就料到迟早会有这一日,我又怎会那样再四的请求你们?可惜我的苦心她们都不能明白,纵她们能明白,其实也没用,毕竟一切都早已注定好了的。”
在二十多年前,那位韩良媛自请出宫时,在十六年前,宫中生巨变,先太子一家被陷害尽诛时,就早已注定好了的,又岂是凭他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的?
韩征见萧琅果然还是那个是非分明,占理不占亲的他,心下又松了两分,道:“那你有什么要求吗?朕可以酌情看看,能不能答应你。”
萧琅沉默片刻,道:“我今日来,是抱定了必死之心来的,既然都要死了,那我也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了,就求你们两件事吧。第一件,我希望能让我安葬了我母亲、舅舅和外祖母之后,再死;第二件,我希望我死后,大周能越的繁荣强大,那样丹阳在南梁日子便怎么也难过不到哪里去了。”
“当然,花无百日红,如今南梁太子与皇后待她倒是都极好,可将来会如何,谁也不能未卜先知,所以我还希望,将来万一两国局势恶化了,或是她在南梁没有立足之地了,你们能尽可能接她回来,让她好歹能落叶归根。我的请求说完了,你们看看能不能答应我吧,若是能,当然就最好;若是不能,也无妨,大家立场不同,我不会怨你们,仍会从容赴死的。”
韩征与施清如耐心听萧琅说完,又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才由韩征开了口:“你为什么要抱定必死的心来,难道朕在你心里,就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吗?”
萧琅有些不明所以,“你的意思,你不打算斩草除根,不打算利用这白白送上门的大好机会,置我于死地?”
他真的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这一趟的,毕竟就算凉州与京城相隔千里,他擅离职守、私自回京的事,也要不了多久,势必会传回京城了,届时韩征若要杀他,理由同样是现成的。
而韩征又怎么可能不杀他,斩草不除根,吹风吹又生的道理,谁都知道,那他又能往哪里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若一直在凉州,还有那么几分拥兵自重的机会,不过就算有几分机会,他也不会想什么报仇雪恨之类,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他母亲和外祖母都不无辜,他舅舅更不是一个好皇帝,他若只想着报仇,到头来受苦的只能是百姓们,他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他也不能不顾丹阳,就为了那几分可能成功的机会,就让自己的妹妹将来连个靠山和退路都没有。
韩征早前虽无皇帝之名,却有皇帝之实,如今终于连名也有了,朝政难道能难倒他,文武百官又有谁敢不真心臣服于他不成?他还是先太子的遗孤,有大道正统的舆论优势。
不像自己,天时地利人和那是一样不占,何不以那几分本就很渺茫的机会,为自己的妹妹挣一个保障和未来呢,他如今在这世上,可就只她一个至亲了,他既不能继续活着守护她,那便于死前,再替她最后筹谋一次吧!
可现在,听韩征的意思,竟不打算杀他,不打算斩草除根,到底怎么想的呢?
实在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啊,他们之间可还有私怨,一度还是情敌呢……
韩征挑眉道:“谁规定朕不能有这样的意思了?你这样的文武全才,人品德行也都可圈可点,朕要是说杀就杀了,岂不是损失大了,朕一向爱才惜才,断不会做这样的事!”
迎上萧琅满脸的不可思议,施清如笑着接道:“皇上一直都很欣赏萧大人的,之前就曾好多次与我说过,将来一定要重用萧大人。此番萧大人如此是非分明,义无反顾,而没有因为私仇,做祸国殃民的事,就越证实了你人品的贵重,这样的人才,别说皇上了,换了谁都舍不得错过了。”
萧琅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的意思是,不但不会杀我,还会对我委以重任?你们就不怕养虎为患,将来后悔莫及吗?”
韩征正色道:“若是别人,朕会怕,会直接一绝后患,可若是你,朕愿意冒一次险,因为你盼着大周繁荣富强,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的心,与朕是一样的。朕推翻废帝,固然是为了报父仇,拿回本就属于我们父子的一切,却也是因为废帝实在不堪,无论如何都算不得一个尽职尽责的好皇帝。若在他的治下,大周已经国泰民安,老百姓们都能有好日子过,朕或许就不会推翻他,想要推翻他,也绝不会像现下这般容易,一呼百应了!”
“所以朕愿意冒一次险,给你一个机会,也给朕一个机会。朕打算过些日子,仍派你回凉州去驻守,那样于公你能继续为大周尽忠,凉州总兵府有你也能如虎添翼;于私你亦能守护自己的妹妹了,你自己的妹妹,托付给别人算什么,当然得你这个当兄长的亲自守护了,你说呢?只盼你不要辜负了朕这份信任,不要辜负了你身上宇文家的血,也不要辜负了大周千千万万的百姓!”
萧琅迎上韩征一脸的郑重和一旁施清如脸上肯定的微笑,这回相信自己的耳朵没听错了。
脸上也因此渐渐有了激动之色,且越来越盛。
终于他“噗通”
一声,矮身跪下了:“臣萧琅,一定不辜负皇上的信任,一定会为皇上和大周守好凉州,让大周的百姓安居乐业,免受战乱之苦,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要韩征是真的信任他,只要他能一直说到做到,当一个明君,他愿意臣服于他,至死都心悦诚服的臣服于他!
韩征见萧琅终于心甘情愿拜了下去,认了他这个皇帝,虽然他并不是一定需要萧琅的肯定与承认,可萧琅能这么就臣服,他还是很高兴。
忙起身打御案后绕到了丹陛之下,亲自搀了萧琅起来:“朕相信爱卿一定能说到做到,朕也定会当一位明君,开创一个太平盛世的!”
君臣两个对视了片刻,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坚定与决心。
韩征这才与萧琅道:“爱卿风尘仆仆,必定累了,且先回去更衣梳洗,好生歇息一晚吧。至于你方才说的第一个请求,如今平亲王在为废帝治丧,你若不放心,尽可亲力亲为。”
人死如灯灭,虽废帝母子三人生前他都恨之入骨,但如今人既都死了,他也实在犯不着再与他们一般见识,那也太有失一国之君的风度了。
何况如今萧琅既真心臣服于他,他就当是给萧琅一个面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