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起,前世的青春乐园,早已荒草萋萋,十五岁的华年,我与最好的闺蜜,在雨中遥遥相望,哽咽无言,人生就此别道分离;
又想起,星月无光的冬至夜,有个呆呆跟在黑衣少年背后的傻女孩,羞怯、紧张与悲痛几乎要将她撕裂成碎片;
又想起,大雨滂沱的仲夏之夜,人民医院的楼梯口,风很大很大,刚满十八岁的姑娘啊,就这么孤苦伶仃地在台阶上坐着,紧缩一团,面无血色,魂飞魄散;
……
一时间,羞愧、憾恨、悲愤、孤怆、恐惧、绝望……百感交集,极端的情绪凝聚心头,如火山爆般喷涌而出。春雨的凉意从脚尖直窜到头顶,我止不住地哆嗦,时时干呕觉得恶心,仿佛每一寸肌肤都正在撕裂、每一块骨头都正在碎裂,以至左手指甲拗断也并无痛感。
我蜷缩成一团,在惊雷中狠狠揪住头,在亭檐下呜声痛哭……积攒了多年的委屈与悲伤,终于一不可收拾地爆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电影里,某个孤零零在这世上活了十八年的女主角,她突然从高楼上一跃而下,朝花般鲜活的生命,就那样惨烈地陨落成泥了。
我觉得她可怜,可我又觉得,活在这世上的人都很可怜,于是我癫狂着,又哭又笑。
……
哭哭笑笑好一阵,终于身心俱疲,我重新闭上眼,靠坐在亭柱下,手中还拿着那块早被捏得稀烂的胡饼。
“啧啧啧,这野猫抓伤了人,怎的还哭起来了?”
背后突然响起一男子笑声。
我一个激灵,忙转过身来,下意识后退,戒备心起:
“何人在此?”
“是我。”
男子并非男子,而是一名少年,他走近前蹲下,身形渐渐从黑幕中显现。
我定睛一看,方才辨认出是谁。
“曹植!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羞红了脸,双手掩面,恨不得找个地缝立刻钻进去,一时又忘了不该直呼兄长名讳。
“我?我怎么了?这是我家的林园,我如何不能在这儿呢?”
曹植貌似笑了,还十分理直气壮:“本公子向来有晚间到此亭读书的习惯,连月来都是如此。今日雨下得大了些,便在这亭椅上犯困打盹,焉知某某夜幕之时,会潜入此亭哭鼻子呢?”
我窘迫不已,偏过头去,只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西园偏远,来此读书,恐教人难以信服。”
“父亲欲扩西园至西城郭,掘清池、筑高台、修坂陂,妹妹难道不知么?”
曹植手上确实拿着一卷竹简,他一面拿简拍手,一面环顾四周,笑着叹息道:“此处风景十分美丽,且修缮之园愈清静。吾闲坐亭中,听雨览卷,心中甚欢,只是不虞有人搅扰了这番惬意。”
“既如此,四哥仍旧看你的书罢,我走便是。”
我稍稍缓和了惊悸之心,悲伤之情却犹未断绝,于是正要起身离去,却被曹植一把拉住手臂。
“慢着。”
没等我反应过来,黑幕中便伸来一只长袖,将我额头、脸颊、下颔及脖间的雨水,都细细揩拭干净。
“亭外雨下得如此大,你往哪儿去呢?”
他轻声问道。
“能有此闲心来亭中赏雨,看来母亲命你抄的书都抄毕了,我倒是十分好奇,你是如何在短短五日内抄完那十万馀之言的?如此拼命,手指可还在否?”
他似乎略有嗔意。
此刻,双手双脚与心仍旧冰冷,双颊虽早与冷湿的头紧密相依,却开始渐渐升温。我眨巴着眼,愣愣地看着,黑夜中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原本棱角分明清俊的脸,在黑夜中只剩半个轮廓,五官也教人看不甚清,可曹植,终于又变回,我前世记忆里,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我鼻头一酸,背过身去,终究不敢再看他一眼,也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话。
这数月在府中隔绝交际,与曹植,早没了初见时那般两小无嫌猜的亲近了,说是陌生的邻居,也无甚差错。
可他仍如初见时一般彬彬有礼,柔声问候道:
“适才你是怎么了?”
“……”
我涨红了脸,快把脖子缩进衣襟。
“这胡饼……难以下咽……难吃至极!故而……”
我试图为自己的难堪狡辩,可没来由的话,反倒令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曹植才缓缓说道:“此饼虽非佳肴,当世却仍有许多庶民连一口也难得,只能暴尸荒野,做这霖雨中的孤魂野鬼。阿缨既得了这饼,且须珍重,莫教他人夺了才是。毕竟此饼,虽食之无味,关键时刻却能救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