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严格吗?可是即便电影里不许出现这样的台词……”
苏傲雪觉得有些荒谬,冷笑道,“似乎也不影响大家了解进步思潮呀。”
对于社会问题,刘希哲没研究,也不想深究,因此只是告诉苏傲雪:“做编剧的人,最基本的一点,先要学习电影检查的法规。宣传三民主义以外的思想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一旦被认为是鼓吹阶级斗争,我们还得蹲班房呢!”
苏傲雪吐了吐舌头,后怕地拍了拍心脏。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刘希哲抓耳挠腮地开始抽第三支烟。
“那就……放在医院的环境里,行不行?”
这次,苏傲雪已经很不自信了,声音都有些飘,“这个女青年是一名救死扶伤的护士,每天的工作是很繁忙的。在医院里,她经常遇到因工致残甚至致死的工友,还会遇到为了省口粮喂养孩子活活把自己给饿死的穷人。”
“医院倒是可行的。”
刘希哲大体上没什么意见,但他还是隐隐感觉到有一些地方被忽略了。所以,笑容只在脸上停了几秒钟就消失了。
这种情况下,苏傲雪当然不敢认为自己的提议已经过关了。继续托腮去想,还有没有其他合理的情节。
刘希哲在屋里转了三圈,总算想到了哪里不对劲,一拍大腿,道:“穷人饿死这种情节写在繁华的大上海背景当中,很有可能会被挑剔的呀!”
苏傲雪闻言,觉得手腕软,快要连笔都握不住了。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束缚得她无法再写作。因就小声嘀咕道:“大上海每天死的人多着呢!想跳黄浦江的人,多到需要指派巡捕在江边守夜哩。”
夜里这样安静,屋里又只有两个人,声音再低,刘希哲也能听清楚。他冷笑一声,吐出烟圈,方道:“你要同情劳苦大众,还是用话剧那种高雅的艺术吧。我们拍电影的,就是制造娱乐品而已。”
这话引得苏傲雪不由要想,好些话剧团为了排一出成本才几块钱的戏,还要到处去凑份子。而拥有雄厚资本的电影公司,满脑子想的就只是挣钱。两相比较下来,双方都是相形见绌。
但她并没有把话说出来,因为她自己就是为了挣钱,才一头扎进来的。这种感慨由她口中说出来,恐怕连半分说服力都没有呢。
此时,刘希哲左手夹着短短的一截烟,右手已然把笔提了起来,边想边说:“我看,医院里的情节就用……无知识的父母相信符水能治病,孩子染病了先给符水喝,等到送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么,这些情节可以归结到提倡民众相信科学、摆脱迷信的思想上去,审查的压力就小多了。”
被一再否定的苏傲雪,这时变得有些小心过度了:“那工人的情节还加不加呢?”
刘希哲架起腿,把烟蒂往鞋底上揿灭,随即又取了一支烟在手上:“还是得留的。观众就爱看主角最后去革命救国的电影,为了通过审查,完全不谈进步,那也很可惜的。而且我想,这个男主人公虽然不奋斗,但他这样穿洋装的人,当然是愿意相信科学的。光凭治病喝符水这一幕,就要引到他决心要上进的结局上去,似乎也很勉强吧。”
苏傲雪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把新添的两个情节要点写在纸上。
刘希哲走到她身后,踌躇片刻,便将左手攥了拳,搁在桌上表示着底下的话,需要她重视并记录:“可以写工人住院,但不要写到致死。最好要强调一下,这个致残的工人……”
他很费思量地顿了足有一分钟之久,“他迷恋着一个舞女,每天起早贪黑存了三年的钱,才能跟人家跳一支舞,结果还被人家无情地嘲讽打扮不体面。他因此伤心不已,第二天开机器的时候,不小心把手夹进去了!男主人公由此明白了一个道理,沉迷声色最终是会抱憾终身的。”
整个剧情顺下来,刘希哲简直认为自己是个天才一般的人物。拍着掌,开怀大笑起来:“妙啊,太妙了!我再去请一个漂亮女演员客串舞女,那我们简直可以宣传这是一部集齐当代四大美人的电影。”
苏傲雪觉得原来的那个问题又出现了,拧着眉,脸上有质疑的表情露出来:“资本家把工人压榨到了存三年的钱才能进一次舞厅的地步,结果,这沉重的罪名居然要让一个舞女去背吗?”
最后一个字甚至不曾说完,她抬头看到刘希哲的脸色,一下就噤声了。
临时熬夜改剧本,已经是很伤神也伤身的事了,偏偏苏傲雪还总是在这种问题上不断给他添堵。
刘希哲真是忍够了,把香烟直接扔在了地上,高声道:“不要动不动就提这些危险的问题,会触霉头的!”
过脾气之后,他又想到苏傲雪总是坐着汽车回去的。今天要赶通宵,她男朋友还专程给她在附近开了房间陪伴。况且,看那人穿着就知道是少爷出身。
还是不要闹僵吧。
想罢,刘希哲又把话给圆了回来:“我这人就是这个毛病不好,关心则乱!你千万别误会,我就是着急,怕教不好你。那个……你听我的话,回去好好研究一下电影检查工作的暂行法令和标准。我们的要目标,也是最基本的目标,是能拿到准映证!”
这天夜里改到很晚,结束工作的时候,确切来说已经是次日凌晨了。
苏傲雪从临时的办公室里出来,现杜景堂把外套盖在身上。就那么躺着,缩在摄影箱上打盹。
刘希哲先就“哎呦”
了一声,道:“你的男友真是体贴呀!”
苏傲雪噘着嘴,暗暗有种不高兴的样子。她看到这样的场面,心里本来是柔到化水了一般。她原想悄悄走上前,端看杜景堂现在的样子。她觉得这是一种爱的证明,她需要这样露骨直白的证据,证明她已经得到他的爱了。
可是,刘希哲的动静打断了一切,还把杜景堂给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