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帐之内低低的咳嗽声传出,然后是男子温醇的嗓音,却因中气不足显得有些微微的暗哑:“带她进来。”
冷霜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把拖起她,掀开帘子,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七初猝不及防地摔倒在了柔软的羊毛地毯上。
她脑袋有些懵,愣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睫,宽大的帐篷内中间是一张巨大的案桌,上面堆满了墨纸砚,以及各种案卷和地形图,帐前靠近桌案的右侧,置着一方暖塌——七初努力地睁大有些朦胧的眼,只怕看见的又是幻觉——那方铺满暖裘的锦榻上,倚坐着一位身形颀清的年轻男子。
他神态略略的落寞,却不见惊异,只淡淡的吩咐:“冷霜,你先出去。”
冷霜警告似的又看了七初一眼,然后躬身行礼,如同影子一般消失在了帐中。
萧容荒扶着暖塌缓缓站起,看着仍躺在地毡上的人影,穿着粗布的灰色衣衫,风尘仆仆的一件宽大袍子已经开不出原来的颜色,只看得到灰扑扑的一片,长利落束起,低垂着头看不见神色,看起来竟像一个沦落江湖的落魄小子。
他蹲下身体,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抬起了她的脸庞,触手那下巴那一块肌肤,熟悉的柔滑如绸,落入视线中的是一张清妍如水仙的脸孔。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七初,为什么要来?”
七初咬着嘴唇,将那如花瓣一般的唇色要出了一道痕印,她无法言语,只睁大眼睛,仔细地望着眼前的人,如同朝圣一般的心情,细细地看着他,那是在她心底深处无数次铭刻印记的脸,他秀挺的眉,他瘦削的侧脸,他苍白的神色,他只披了一件素色长袍疏淡清雅的身影,散出的若有似无的药香气息……她心底的千言万语只化成了唇边一抿的苍凉微笑:“萧容荒,真的是你。”
萧容荒也静静地望着她,照着摇曳的烛光中,凝望着她霜华满眉,如若不是手指尚有一丝热度,他简直要怀疑,这临光对他微笑的女子,不过是午夜轮回的一场昏黄旧梦。
一丝寒风吹起大帐的门帘,卷起一阵流霜飞舞。
萧容荒手指蓦然一颤,起身时神情已换成了漠然:“七初,怎么会在这里?”
七初顺着他的手势站起:“你答应过我。”
萧容荒只挑眉不语。
七初咬着唇,有些无措的神情:“你说还要带我去骑马。”
萧容荒冷淡万分地朝着里边走,未露一丝欢容:“现在是战时。”
七初怔怔地站着,那些远不可及蚀骨想念着的日子,她总觉得似乎每一次抬头,都能看见他的脸,而如今他站在她的面前,她却忽然觉得,他立在了遥不可及的天涯。
“回去。”
萧容荒低低的声音,却不容商榷的语气。
“我不。”
七初几乎要被他激怒,扬着头坚决地应。
“这天朝军帐,不留女子,这不是你呆的地方,回去。”
萧容荒不带一丝感情。
“我爱呆在哪里就在哪里,萧城主还管不着。”
七初气得眼前都有些昏花,一掀帐,就要走出去。
下一刻,右手却被轻轻握住,修长的手指,掌心沁骨的寒凉,她回头,在那瞬间,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隐忍凄楚和深重倦怠。
心无法控制的疼,她赌气地道:“既然你这么不想见到我……”
话还没说完,眼前却忽然一阵晕眩的黑。
“七初?”
萧容荒心口一跳,他顾不上胸口突然的闷痛传来,只连忙摸了摸她的脉门,微微蹙着眉,扶住她的肩膀,使力将她抱了起来。
七初醒来时,天色已经昏黄。
映入眼中的是他蹙着眉头凝望她,见到她醒过来,他给她端来了一杯温水。
七初睡了一天,醒来又喝了碗羊肉汤,精神恢复了不少。
萧容荒依然是一身月牙锦袍端坐在案桌前,专心致志看着案卷,看也未看她一眼,只平平开口:“七初,你只是体力不支,休息几日,回京城去。”
七初望着他一丝不苟的侧脸,脸上的委屈一点一点地蔓延。
他苍白如玉的脸庞映在烛火中,只泛出了拒人千里的冷淡。
七初忽然觉得,她这场雪夜单骑心急如焚的千里跋涉,肯本就是一场笑话,她苦笑了一下:“萧容荒,你真的不愿意收留我?”
“这不是你久留之地。”
他平和的声音传来。
他那对陌生人一般公事公办的态度,只将她心口隐藏着的最后一点渴盼和希翼,羞辱得七零八落,七初只觉自己的一腔热血顿时换作了冰寒雪水兜头浇落,她咬着牙不再说话,将长迅扎起,裹上了她的那身灰色衣袍倔强地朝外走去。
萧容荒坐在那一方巨大的案桌之后,丝毫没有起身挽留她的意思。
她一步一步,心底的绝望如同潮水一般,一寸一寸的从脚底蔓延。
萧容荒缄默不语。
淹没了她的腰,没至胸口——
她走出了大帐,看到草原辽阔的天空,夜明星稀。
身后依旧是沉默如死。
她闭上了眼,那潮水,终于没顶。
天色渐渐黑了,她盲目地在军营走着,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灰扑扑的瘦弱小子,神思恍惚中她听到一个士兵躺在地上凄惨叫唤,她回过神来,停下来脚步,低哑着声音问:“怎么了?”
七初已经看到了他腐烂的左腿渗出了血水,她蹲下去毫不犹豫地搀住了他的身体,问:“军医帐篷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