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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事如火如荼地筹备开了,府里日日大批人进进出出,大箱大箱的物件儿,有往外运的,也有往里运的,人潮涌动车马如织,府里大红的灯笼大红的帷幕,炎炎夏日,一派赤红激得人口干舌燥。
夏和易天天闷在她的园子里,没人来交代什么,也没人来教导什么,潘氏连她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她成了阖府上下唯一一个闲人,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像是回到了最初的闺中时光。
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夏和易也不想追究了,封后诏书一日没下,她的心就一日高悬,赶紧利索嫁了永绝后患,以后的日子到底是虎是猫,先迈过这个高坎儿,容后再议罢。
仓仓促促一个月,瞧着旁人忙碌,倒也一眨眼便过了。喜日子这天,荣康公府的人敲锣打鼓登门迎亲,宾客盈门,想要讨个好彩的路人将大门口围得水泄不通,鞭炮声和吉祥话儿交错在一起,响出咋咋呼呼的兴盛景象来。
临上彩轿,潘氏依依不舍拉着夏和易的手,毕竟是嫡亲的闺女出嫁,笑着笑着眼里蕴出一点不舍的泪花来,“我的儿……”
夏和易看不见潘氏的眼泪,只听见哽咽里的欲言又止,横竖还在房里不碍什么,悄悄盖袱掀起一角,“母亲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一旁的全活妇人大惊失色,“哎哟!这蒙头红可不兴现在掀!”
大姐姐凤鸣笑呵呵上前来,紧紧捏住了潘氏的手,说:“母亲自然是舍不得你。”
夏和易看着潘氏,心里隐隐是有些期盼的,盼着潘氏能说点什么,“母亲放心,我日后会好生侍奉公爹婆母。”
潘氏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话都到嘴边了,到底什么都没说,将眼泪硬生生逼了回去,“你好好的就好,啊?”
夏和易心头一坠,笑着应了,招全福人来重盖盖袱,突然听见夏凤鸣笑盈盈地压了声音说:“等我大日子那天,必然请二妹妹前去观礼。”
夏和易一怔。大姐姐一向自省审慎,要做皇后的人,哪句无心之说不慎流出去就是泼天祸事,要入宫的事都很少提起,更别说是今日这样人多口杂的场面。
红縠落下的最后一刻,她看见夏凤鸣上扬的眼尾和眼底的亮光一闪而过,那是属于胜者的眼神。
第12章
◎皇后,是朕◎
那个眼神,让夏和易想起了前世的庄妃。
曾经有一段时间,庄妃的父兄领兵前往平土达军叛乱,战事一起两个多月,万岁爷连着两个月,统共翻了两回庄妃的牌子。
听着次数不算多,可万岁爷不常亲近后宫,整两个月也就只翻过两次牌子。
于是庄妃这份独一份的荣耀,引得宫里流言四起,说是庄妃独得圣宠,等父兄凯旋,擢升指日可待。
都是庄妃了,再擢升,往哪儿升呢?
那时的庄妃,逢来坤宁宫请安,眼里就常常不经意间带着那种属于胜者的笑,飘飘然的得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一路上,街上讨彩钱的路人比肩继踵,彩轿行行停停。
据说老太君以性命相要挟,如果不大肆操办,就要披挂霞帔进宫告御状。
于是欢天喜地震耳欲聋的敲锣打鼓声拖得漫长。
夏和易颠来倒去抱着怀里的白玉如意,努力回想,庄妃后来怎么样了呢?
庄妃的父兄班师回朝,庄妃仗着母家有人撑腰,趁着谢赏的机会,娇滴滴向万岁爷撒娇抱怨皇后处事不公。
据说万岁爷勃然大怒,狠狠申斥庄妃目无尊长,罚禁足三月,撤了半年的牌子。
当然,这些话都是后来旁人转述给夏和易听的。庄妃生得柔媚,“娇滴滴”
和“撒娇抱怨”
都不难想象。但夏和易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像万岁爷那样万事不动声色的人,是如何“勃然大怒”
的。
为什么从一个眼神散出了庄妃这桩事呢?夏和易也不知道。
她被喜娘搀着下轿,眼前盖着绮罗绫縠的蒙头红盖袱,只能瞧见前方青砖上一双纤尘不染的玄色皂靴。
一想到手中红绸的另一端是戴思安那个色中恶鬼,夏和易心头忍不住浮出一丝淡淡的怅惘,唉,她的夫婿,再也不是那个光风霁月的万岁爷了。
想起她头一回见万岁爷,也是随着女官指引从礼舆上下来,如履薄冰地一抬眼,不远处,礼官掀开的杏黄色缎子帷幔下立着一个着冕冠的人。他从垂下的悠悠白玉旒后看来,落落如星,沉寂清雅更胜玉石。
今夕往昔,落差之大,令人欷歔。
夏和易只得在胸中为自己暗暗打气。为了夏家,一切都是为了夏家。
比起上一世帝后大婚动辄好几日的繁琐流程,这一世的成亲可谓简单,牵着红绸子抱着玉如意,跟随喜娘的引导迈进堂屋,盖袱下看见周围数不清的鞋靴。
听见有人压低了嗓音古怪地问:“郎官为何戴着罩面?”
回答的人压得更低,“听说是郎官身子不大爽,见不得风,生怕过了病气……”
夏和易大惊失色,戴思安病了吗?该不是犯了什么花柳病,满脸麻子见不得人吧!
满脑子胡思乱想,心惊胆战地拜了天地,听赞者曳了嗓子高唱“二拜高堂”
,边上的郎官忽然暗里伸臂过来,轻轻托住她,示意她不必下跪。
夏和易一愣,又不敢有大动静,余光飞快一瞥,透过飘荡的红绮罗,只能看见一个极其朦胧的高大轮廓,身量挺拔如修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