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邻的这堵墙外,豪绅在家种了几株葡萄。葡萄藤跃上墙头,张牙舞爪;每逢盛夏,藤蔓间结满累累果实。”
“我家很穷,我爹说,穷要有穷骨气,隔墙攀藤过来的葡萄,不许我们兄弟采摘。”
“农家子弟么,我们也老实。既然爹这么说,我们也真的从未染指邻家的葡萄。”
“那年夏天,长时间下雨。前年冬天连月暴雪,不知冻死多少坞中劳力,春天又是春荒。一家人熬到夏天,赶上洪涝,父亲连工也没得做。那个夏天,我娘生生饿死在家。王御史,你见过饿死的人吧?全身浮肿,用指甲摁一摁皮肉,一掐一个小坑……”
“葡萄这下贱东西,怕虫,怕旱,更怕水。那年雨水大,把豪绅家的葡萄藤浇死了。葡萄死了,豪绅全家如丧考妣;豪绅说,这葡萄藤关乎他满门的风水,藤蔓死的蹊跷,一定是我家的三个顽童,把他藤蔓间来不及成熟的果子偷摘干净了,养分供不上,妨死了他家的葡萄。”
“父亲和那家人作揖赔礼、磕头致歉,没有用。豪绅要状告我家,寻衅生事,毁人财物。那天,豪绅领着坞主一起到了我家,坞主帮着我爹说和,让我爹把这间小小祖居的地契过户给豪绅。”
“那时我年纪还小,不明白原来人可以恶得像畜牲一样。娘没了以来,我爹生怕我弟兄长歪了、长野了,对我们哥仨管束很严;那天,是我第一次张口骂人——没本事吗,提不起刀斧,只会个骂。”
“我对豪绅说,去你娘的。”
“我忘了那人是用拳还是用脚,总之我肚子上是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当场呕出来半碗血豆腐,从此卧床半年之久。好几个夜里,哥弟都睡了,我爹偷摸躲在院角里哭,我都听见了。”
“挨那下子挺值的,祖居的小院子,怎么也保住了。只是伤的重,一躺就躺了那么久。后来才知道,估摸着是因为岁数小、皮肉嫩、五脏六腑还没长结实,那天是把两个肺叶子伤了。”
“坞里有个不开门的关帝庙,庙前常年有个算命先生摆摊,我总爱找他撇逼。先生知道那事儿,看我自从挨揍之后,脸有菜色,积年不退。算命先生说,两肺五行属金,金克木,木色为青;这张青脸,估计要跟我一辈子。”
“二十岁那年秋天,九月起霜,十月落雪,秋粮颗粒不收;百姓交不上赋税,可以用徭役抵账。我爹打短工,夜里回家,田垄边不知被谁敲断了腿骨,因此无法再服徭役。”
“爹躺下了,三个儿子还在。我大哥要顶爹的缺,郡中小吏——负责征收檀家坞赋税的豪绅之子,威言不许冒名顶替。小吏说,我家大人交不上赋税、服不了徭役?没关系,我家还有张地契呢,把院子交出来吧。”
“我有个远房族叔,姓檀名凭之,早年在北府军中,战后,靠军功,到郡里做了一名刀笔小吏。因他性情耿直,在城中混不下去,所以一早回了坞中。少年时,族叔教我举石锁、挥刀斧、捻枪耍棒、识字读书;与我最是亲近。那天,我兄弟三人计议已定,把瘸了腿的老爹,就此托付给族叔。”
“那堵爬着葡萄藤蔓的土墙,小时候仰仰头,总觉得好高。长大了再看,去他娘的,我他妈去他娘的,不过如此啊?”
“我手持两把樵斧,趁夜翻上邻墙;把那满门良贱,无长无少,鸡犬不留。离开时,乱斧砍断葡萄藤,犹不快意;必要把那腌臜藤蔓,连根掘除。”
“从此,浪迹江北。直到父亲也走了,再回江夏。”
“这趟从江夏出来,我拜问了关圣帝君,卜筮之像,上上大吉。庙门前,又遇见那算命的先生,他一对眼睛早已瞎了。我问他怎么瞎的,他说这世道,瞎与不瞎,并无区别。闲聊数句,我问那瞎子,世间是否真有马生双角?算命瞎子说,有。他没骗我,王御史,你看后廊那匹紫马,掀开马颅的鬃毛,你去看看。”
“瞎子说,马本不该生双角,犹如人臣不该举兵向上,自下作乱。瞎子又说,人君无道,政令不顺,马生双角,当有豪杰起于底层。”
“瞎子问我,脸蛋还是小时候那么青吗?我说仍是那个颜色,只是肺病早好了,不再咳嗽。瞎子摸了摸我的枕骨,他说我,封侯之相,三十必取富贵。”
“我不信五行之说,荒诞难言。今夜玄旄堂后,亲眼见到那匹紫马,我又难免嘀咕。可我思想思想这草菅人命、纵虎伤人的桓家小儿,他怎么也算不上个豪杰?富贵不可期,封侯也轮不上我,我什么也不信,我只信关二爷。”
“这趟出来,我坚信,要么一定能解了江夏急,要么一定能办了桓灵宝。活了二十一年,我这条性命太贱了;王御史,生而为人,一辈子总得干出些事情,对不对?倘我死在今日,一则不愧,二则无悔。”
“只是有些可惜,新得的斧子来不及使利索,虎头盾牌也没捂热乎了。那身青龙鳞甲,是真他娘的漂亮!还有廊后的宝马,不知此生是否有缘,我多想以后还能和它一起纵横南北,杀穿乱世。”
“饭也够了,酒也饱了,两把樵斧虽然老旧,好在顺手。王御史,我把这四宝托付给你,你多珍重。我檀道济,若是有命活下来,他日相见,到江夏郡城,你我仍能同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