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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第1页)

辛英道:「除非,除非……」又道,「反正,我是再沒別的法子了。」

曾九不動聲色的窺視著他,口中緩緩道:「不知若婆婆在此,能不能救得他。」

辛英身上一顫,回過神來道:「誰也救不了他。命數所定……人奈之何?」他細細瞧了曾九兩眼,目光定住在她近來常戴發間的捲雲飛雀釵上,忽而道,「你實是配不上他。」

曾九初出小樓之時,手提一柄單刀便隻身踏入江湖,在這殘酷詭譎之地上摸爬滾打,出生入死,及至翻覆風雲四十餘年,早已見慣人間風物,尋常不將他人眼光放在心上。聞言毫不在意,只覺得辛英行為做派的矛盾之處,著實有點意思。便佯作羞憤,正要道一句「用不著你來操心了」,卻聽他續道:「我實在看不懂,他究竟瞧中了你哪一點。」

曾九聞聲,臉上忿色忽而便消散,嫣然睨他道:「這自然是因我貌美如花,又聰明絕頂了。」

辛英瞥了她一眼,聲音微惱道:「你未免也太看輕他了。」

曾九微微笑說:「怎麼,原來他偏喜歡貌若無鹽,蠢笨如豬的女子?」

辛英兩眼一翻,道:「不可理喻。」

曾九見他仿佛從方才的情緒中自拔了出來,便又問:「你又不是他,你怎麼知道他便瞧中我了?」又咬唇一笑,「辛伯伯,您別怪我唐突,我瞧論才智心性,您可萬萬比不過他,焉知他這般沉穩人究竟心底里中意誰?」

辛英愈發不耐煩,垂頭看書道:「我知道得多了!你才認得他幾天?」

曾九聞言心中好笑,卻假作俏臉一寒,亦垂下頭來看書。只是定睛一瞧,便見這一頁上的藥方,叫人用墨汁塗得斑斑點點,仿佛著意掩去一些字一般。曾九目光掠過方子,恰巧識得,便與記憶兩相對照。發覺給墨汁塗去的只有反覆出現的三個字,正是「白英」的「白」字,「女貞子」的「貞」字,以及「松節」的「松」字。

她不動聲色,又將這本醫經朝後翻,不多時翻完一本,發覺凡有藥材名兒含這幾字的,俱都被墨汁塗去了。正此時,辛英見她胡亂翻書,便趕人道:「快別再這煩我了。」

曾九便站起身,悠悠道:「有甚麼了不起。我找向教主去。」

辛英道:「你也別去煩他了。他已經夠煩的了。」

曾九卻不理他,出了院子徑直往向經綸那兒去。尋常這時候他不是處理教務,便是寫字讀書,尋到書房去准錯不了。

果不其然,到了地方一看,只見廊下正垂站著兩婢子,兩護衛。她來得慣了,向經綸從不趕人,是以四人見她也不阻攔,任她掀開厚緞帘子走了進去。

向經綸一道雪青瘦影靜立案旁,面前正攤開著雪白一大張宣紙。

曾九見他面色沉肅,眉峰高挑而兩目寒湛,神情大不同,整個人仿若古豪俠肋下青劍,剎那間便要龍吟出鞘,不由一時默默不語,靜靜站在了簾畔。

向經綸旁若無人的默默望紙,片刻後右手撈過案上一隻筆,草草一蘸焦墨,忽而腕隨心動,筆走龍蛇,力透紙背般揮毫紙上寫罷一字。一字寫完,筆勢不斷又生一字,如此連綿不絕,竟似寒江乍瀉,出峽奔流。

曾九緩緩走上前去,只見他桌上湯藥未飲,信件凌亂,靠牆一側橫臥著一隻紫檀劍匣,她從未見過。再看他紙上字跡,起處焦黑煞煞,如天雷暴雨叱吒,愈往下行,墨漸不足,有勾折抹轉處,仿佛崩山裂壑,又如斷劍折鉤,及至收尾,餘墨似有如無,皆化作一片蕭蕭細雨,瑟瑟水痕。

她識得這是一闕水龍吟,便輕聲念道:「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1」

曾九念罷,見詩中揮劍北進之高概雄思、壯志難酬之彷徨悲嘆,竟與向經綸所思所望如出一轍,不由以為是他所作,便微微一嘆道:「好詞。」

向經綸拋筆在側,仿佛知她心思,長舒一口氣道:「此詞非我所作。」說罷,他目光流連紙上片刻,忽而喚人道,「把這拿去燒了罷。」

婢子上前將宣紙捲起,忽露出案上半張信箋。曾九一瞥之下,看個七七八八,正是分壇屬下傳來信報。只見上面依稀說得是甚麼彈劾、革職,歸隱云云。她看得一半,便微笑道:「那倒奇了,這人仿佛特地為你作了一闕似的。」

向經綸一紙寫罷,情緒已然歸於平靜,聞言微嘲道:「他哪裡是為我寫,是為自己寫。」默然片刻,又忽而淡淡道,「我知稼軒公之恨也!」

二人並肩而立。向經綸靜靜望著紙上詞句,曾九則仰起頭來望他面容。

望著望著,她忽而心想,他不過二十七八歲年紀,只怕是向來自知時日無長,是以才同四十多歲的老頭子一般,生出了如此壯志不酬、卻時難我待的心思。

她早先六七十年間,多是瞧見誰英俊動人,便談笑調情幾句,一言不合稍覺無聊,便即拋在腦後;還未曾遇到這般一種可愛人,抑或未曾打心眼裡覺得誰有他這般可愛。一時忽而不著調地想道:「我怕是有些喜歡他。」又悠悠然尋思,「那麼我更歡喜他中意我貌美如花、聰明絕頂,還是不歡喜他這樣兒?」竟絲毫沒去想人家不中意她又當怎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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