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霜太太在榻上指挥着几个丫头打点行装,满面烦愁,“天气见凉,你替我带这些夏衫子做什么?雨关厢原就冷一些,哪里穿得上?”
“这鞋样太花了,也不要带。”
“哎呀你这丫头真是蠢,哪里使得上这些?老宅子里都有。”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抱怨来抱怨去,终于对了疾抱怨到正头上,“你父亲的信上说这今日就该到的,怎的还不见人影?别是路上遇见什么事情耽搁住了。唷,前些时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是不是路上走不得了?”
了疾陪着用罢早饭,便替她讲经《圆觉经》。正讲到“知幻即离,不作方便。”
屡遭打断,他只得暂且搁下,睁开了眼,“父亲沿途回来,必然有地方官员接待,大概是为这个耽误了,母亲不要忧心。”
“我才懒得忧心他。他也用不着我,人家跟前有的是人替他操心。”
她那装出来的漠然,而了疾却是实打实的漠然态度。霜太太把裙弹一弹,抬眼扫到他,“你父亲要回来了,你怎的一点不上心?你这孩子,真是把家人都抛闪了。”
了疾勾出一抹晦涩笑意,没作声。
霜太太长吁一声,一双眼忍不住朝门首斜斜地望过去。
算起来,她与二老爷业已三年未见。他的耳眼口鼻逐渐在记忆中淡远,倒是他们刚成亲那阵日子她还记得清楚。
人老了就是这么回事,眼前的事扭头就忘,许多年前的事情反似刻在骨髓,时不时浮出来,把人提醒提醒——她是个尚未下堂的下堂妻,丈夫没死的活寡妇。
在做寡妇这一点上,她自认是比月贞更知道滋味。那个年轻丫头晓得什么?都不曾与丈夫同过房,不过是挂个寡妇的名头。她才是地道的寡妇。
想到此节,她觉得好笑,便笑出声,“我见你贞大嫂子比刚进门那阵瘦了些,一进门,前后又是没了丈夫,又是没了公公,都是大孝,也够得她累的。”
她说这话,尽管语调有些轻蔑的笑意,心底却有点羡慕。有事忙总比无事忙强,像她这样子成日闲坐着,反倒发福。她把自己浑圆的胳膊瞅一眼,感觉肉里净是空的,是给空虚吹胀的身。体。
忽然提起月贞,了疾漠然的心弹动一下,神情不由得变化出几分严肃,“我常说的话,您要自省自心,不要多管别人的事情。”
“又教训起我来了……”
霜太太咕噜着,眼落在他手上,“咦,你佛珠上那颗红珊瑚珠子呢?”
了疾坐得直了些,将整串珠子敛入掌中,“送了人。”
“送谁了?那不是你师父给你的?”
他眼色不自在地落到地转上,心里迂回打转,受尽“出家人不打诳语”
的羁绊,总算叫他寻到一个不算谎话的答案,“送了位有缘人。”
他们出家人说话就是这样神神叨叨的,满山都是有缘人。霜太太懒得细究,趁着跟前没人,悄声玩笑道:“要是送给哪家的小姐,我真是要‘阿弥陀佛’了。你等着吧,你父亲这次回来,一准要劝你还俗的事情。我劝不动你,看他劝不劝得动你。”
话音才落,忽有个小厮欢天喜地跑进来禀报,“太太,老爷回来了!车马刚进城,忠叔才刚遣了个小厮来门上回的话,估摸着一个时辰就到家!”
霜太太立马起身吩咐了疾,“快去灵前将你大哥叫回来!”
旋即叫了跟前那赵妈往卧房里换衣裳。
翻箱倒柜,竟没有一件称心的,换了好几套,立在穿衣镜前,还是那样子,遮不住四处溢出来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