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不爱对人诉苦,今日像是觉得唐姨娘有些过分萧条,她故意与她比着苦,好叫她能感到些安慰,“我爹死得早,其实早死晚死也没什么差,横竖他活着也是不中用。家里的事情放任不管,要说在外头弄钱,也弄不来钱,仗着自己是个秀才,既不肯去街上下力也不肯给人当账房,家里也没有地。我娘一心向着哥哥,哥哥呢,偏又是烂泥扶不上墙。嫂嫂倒是厉害些,心里的算盘打得那个响,离着八里地都能听见……”
唐姨娘静静听她说着娘家的琐碎,偶然低着下颏笑一下。待她吃茶的间歇里,她长吁了一口气,“我今日来,就是来向你辞个行,省得走的时候乱哄哄的辞不上。”
月贞下头还有好长一段的故事,此刻遭她陡地打断,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简直是个专会抱怨的长舌妇,怀疑是被霜太太附了身。
她红着脸,借机岔开话,“这倒是,你们一走,好大的阵仗。回去的东西都预备齐了么?”
说起东西来,唐姨娘“哎呀”
了一声,“真是的,我怎么把这个忘了。我前几日到街上置办东西,看见把好扇子,就给买下来,原是要给你拿来的,出门时又忘了。回头我叫丫头送来给你,那扇子真配你,红木柄檀色缂丝的,两面绣着一枝红柿子。”
月贞见她说得如此诚心,也不好拂她的意,只说,“我改日自己去拿好了,哪里好劳烦你屋里的人。”
“送件东西跑个腿的事,算什么劳累?过两日我就使人给你送来。”
唐姨娘盯着月贞看,直到双眼看出几分眷恋不舍的意思来,才握握月贞的手款款起身,“我也没别的事,就是为送扇子来的,偏又给忘了。我走了,耽搁你睡午觉。”
月贞送她至廊庑底下,她这里的院门开在场院左对角,唐姨娘荏弱的背影翩翩然地绕在长廊底下,那影子长长地立在墙上,滑过了墙上窄窄的漏窗。
月贞心里觉得她有些不好,又说不上哪里不好。只是她今日常弯着角,好像她的嘴天生就是弯着的,与自己也是有说有笑,却是没有半点光彩。她像什么?像一个已死的人回魂回来,在梦里与自己说了一阵子闲话。
隔两日,月贞还有些不放心,便借着拿扇子的名目大早起走到那边宅里去。
来已来了,照例就要先去给霜太太请安。进门撞见二老爷正往外去,他要回京,摆席送他的朋友多,又是忙不完的应酬。
天色微亮,月贞又走到唐姨娘屋里去。进院倒是静悄悄的,想必还没起。她正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屋,就在场院内见个丫头跌跌撞撞跑出来,像个蹴鞠似的,从门框撞倒廊头柱子上,又由廊头柱子上撞到月贞身上来。
这几回撞,把人也撞散了架,这丫头拽着月贞的胳膊,一径向地上软跌下去,“死、死人了、姨娘死了、死了人了……”
“什么?!”
月贞将她一把捞上来,“你说谁死了?”
“姨娘、我们姨娘死了,就挂在屋里……”
那卧房的窗上乌漆墨黑的一片,外间两扇门敞开着,里头也是黑压压的一片。借着一缕幽昧的天光,能看见正墙底下的鸡翅木雕花长供案上供着几枝白水仙,中间鸡蛋黄的花蕊给虫蚁蛀了。
一路走进去,又见卧房门帘子前头跌着鎏金铜盆,洒了遍地的水。壮着胆子撩开帘子一看,架子床上头的横梁上坠下来一个女人,正正悬在床前,两片银纱帐在她身旁幽幽地飘着,她也幽幽地打着转。
转过来,是一张勒的紫胀的脸,吐着舌尖,翻着眼珠子。
月贞一下坐在洒了遍地的热水里,只觉浑身冰凉。
“这好端端的人,怎么就吊死了呢?”
霜太太坐在榻上,一身肉窝作一团大大的疑问。
怎么想也想不通,唐姨娘怎么就吊死了呢?她这一吊死,叫玉朴拿谁打点给京里那位萧内官?
思及至此,霜太太不再是那抱着疑心皱着眉头琢磨式的问,而是一霎如天塌地陷,在榻上陡地捶胸顿足,“你说说,这好好的人,怎么就给吊死了呢?!我的天老爷呐,怎么就给死了呀!”
这几嗓子把月贞的魂也嚎了回来,她连着喘了几口气,便如翻云覆雨,耳边一下听见乱七八糟的响动,似暴雨砸地。
一位管家跑进门来禀,“太太,人放下来了,请了大夫来瞧,确凿是吊死的,大约昨天半夜就没了气了,早起丫头端水进去洗漱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