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针似的往月贞心里钻,她在钱塘的房子里也是同样的感受,虽然比这里好些,有巧兰有芸娘,还有些年轻的媳妇丫头伴着,可大家是隔着心的。
也许是说中了她的心,她忙呵斥了桂姨娘一声,“你胡说什么?!”
桂姨娘自知失言,又陪上笑脸,“贞大奶奶,你去跟太太好好说说,饶了我这一回吧,下回我再不敢了。”
琴太太听了这些话,默不作声地笑了片刻。月贞也拿不准她心里到底是何主意,只是想起小齐姨娘来,不免后怕,想着劝两句,“太太,她都老老实实讲了,也算诚心悔过,是不是从轻发落她这一回?”
这话正点到琴太太心里去,她带月贞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借这一遭事敲打敲打月贞,怕她太年轻,终有一日耐不住。况且也有意要将月贞教导成一个当家的媳妇。最要紧的,她是要将月贞教导成她自己的模样。
这里头有些“传承”
的意思,她虽然有一双儿女,可儿子不算数的,男人女人,终归是两个阵营有时候甚至是两个敌对的阵营,儿子不可能由衷的理解到她,更不可能成为她。
女儿也终归会是别人家的人,往后惠歌嫁到大理寺于家去,隔着山水万重,母女连心就成了缥缈的一句话。
好在还有月贞。她望着月贞,也望见她背后绰约的黄昏,想着自己是一日比一日老了。也是奇怪,年轻的时候觉得活着无趣,老了老了,竟又贪恋无趣地活着。
可人到底有一死,她屋里那些给她摸过无数回的家私,在她死后,都得像遗孤似的可怜,想想便是满心的遗憾。她希望她死后,月贞如同她流连忘返的回魂,在这个家里继续游荡下去。
她真是怕月贞守不住,一个峰回路转改嫁了,弃她而去。
因此上,怎么能轻易绕了桂姨娘?便板下脸来训了月贞,“你还真替她讨起情来?她那是什么罪?别说咱们祖上的规矩,就是告到衙门也是要打死人的!这样的人,你可怜她,岂不是白白给她带坏了?”
月贞渐渐底下头去。琴太太还没完,仍在冷淡从容地说:“何况当初老爷死的时候,问过她的,愿意出去就出去,随她往后如何,与李家两不相干。她又死活不肯走。既然贪图咱们家的富贵日子,就得守着咱们家的规矩。这回给她开了恩,下回人人都学她,这一大家子岂不都乱了套了?”
月贞挨了这一通话,心里虽然可怜桂姨娘,可又是明哲保身要紧,于是闭口不言了。
次日请了几位尊长过来商议如何处置亲戚家那个男人,月贞也在其中。她想着,既不能求情,索性就不插话,要做个局外之人。
可每逢大家议论起来,琴太太总要扭头问她一句:“月贞,你说说看。”
她哪里说得上来,只好低着头道:“我不大懂这些,还是听各位长辈拿主意吧。”
便又挨了二老太爷几句刺,“都靠我们这些人拿主意哪里成,你是李家的长媳,你婆婆叫你来这里坐着,就是要你学着理事。往后遇到个大事小情,你也能帮着分担分担,你不懂,正该学。”
月贞还是执意不开口,谦逊地笑着,“诸位长辈在这里,哪里轮得到我说话?要我学,我听着就是了。”
大家都难做,商议到后头,只好决意将人送至官府发落,也顾不上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了,省得碍着亲戚情面不好办。
至于桂姨娘,二老太爷敲着拐杖道:“那个女人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就按规矩办,打她一百板子,是死是活看她各人的缘法。”
月贞如今与众人齐坐一处,主意出不成,更不好开口讨什么情面,只得看着几个管事的将桂姨娘拉上厅来,绑在了一根宽大的春凳上。
那桂姨娘在凳上仰起面孔,见墙上挂着一圈的画像,底下坐了一圈的人。几位尊长照例是穿戴着或黑或灰的袍子儒巾,琴太太穿一件鸦青的长襟,底下围着枣红的裙,形成一股黑压压的势力。
唯独月贞身上的颜色浅一些,仿佛还未真正地与这些人统一阵营。桂姨娘只好声嘶力竭地向她讨情,“贞大奶奶,你不是答应替我讨个绕的么?贞大奶奶,你不能眼瞧着我受罪不开口啊!你倒是替我说句话啊!”
满堂都是桂姨娘嚎啕大哭的声音,字字句句都是冲着月贞来的。月贞望着那两个拿扁担的管事,不禁有些松动。待要开口,却见琴太太横过来一双庄严的冷眼。
她心下明白,就是开了口也是无用的,没人肯听她的话,何苦又为自己惹一身腥呢?她又阖上了嘴,把脸稍稍偏向一边。
可真打起来,是避也避不开的。逐渐打的血光飞溅,掠过月贞的眼角。她正过脸来一瞧,桂姨娘的腰臀已被打得血肉模糊,讨饶哭喊的声音渐渐垂沉下去,直到只剩下几缕有气无力的哼声。
隔扇门外站满了围观的人,都是老宅里的下人。老宅毕竟是老了,连这里的下人也多半是些四十往上的人,张张面孔被岁月抹得格外的平静,平静得冷漠。
人昏死过去了,板子仍在捭棁,打在皮肉上,发出“啪啪”
的响声,是浸着血的,所以声音听起来分外冰冷。两个打人的管事脸上,也都是冷漠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