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片刻之间,那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的少年蓦然回了头,喊道:“兄长!”
徐稚柳一愣,迎上他的目光,只听少年声音郎朗:“我想读书。”
“为、为何?”
徐稚柳有一瞬的哽咽。
阿南无所谓地耸耸肩:“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想找点事做。你不是一直盼着我成才吗?怎么,我现在才想读书已经太晚,来不及了吗?”
“不是,你有心向学,何时都不算晚。”
七十岁高龄尚在科举的人比比皆是,他不过十四而已,前途大好。只是,他一向不爱读书的。
徐稚柳沉吟道:“你是不是想报仇?”
阿南咧嘴一笑。
这模样,近似与徐稚柳记忆里的小阿弟一模一样,以至于他恍了神,一时没听清阿南说了什么。等到再想问,少年人已阔步走远。
他并不知道的是,少年人并不似他想象中荒于嬉,实则他确是块读书的料,一直以来读书也很好,只是,若他表现得样样都好,勤于窑务几近废寝忘食的兄长,又怎会拨冗注意到他?
张磊扬鞭,马蹄在林间哒哒响起。
马车内,少年人终而不复先前的吊儿郎当,下颚紧绷,神情冷峻,眼神锐利如刀,只不易察觉的地方,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补更补更,这里算是一个重要的分界点了。
之前说过这本是群戏,目前主要是徐稚柳、梁佩秋和王云仙的成长,阿南这条线也会有,但是因为他不参与瓷业事务,只能开启时间大法。
后面还会有一些阿鹞的成长。
其实想多写一点女孩子的成长线,不过那个时代大家都懂,女子是被束缚在后宅的,陶瓷行当有些流程是可以分给女子去做,但是像人神敬畏的窑口,是不允许女子出入的,会犯忌讳。本着尽最大能力还原古代瓷业现状的初衷,所以就弱化了女子这部分,但其实佩秋女扮男装,成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小神爷,已经是大大的金手指了。
这最后的一句话,是当着王云仙的面说的。意思也很明白,若是王云仙什么都没学会,那必是四六这个当师傅的没尽心,自也不必留在安庆窑。
如此,王云仙才稍稍窥见王瑜不是作为父亲,而是掌管数百人的大东家的一面。
然后,向来不敬窑神、不信鬼神一说的他,慢慢也信了菩萨。
他对梁佩秋说,其实呢,每个人心上都住着一尊菩萨,只是有些人的菩萨是真菩萨,而有些人的菩萨是另一个自己。
你心里的菩萨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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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上旬的一日,阿南要回乡了。
时年下了马车,候在一旁和张磊说话,交代回乡后的一应事宜。
此次公子的弟弟在牢狱中受了刑,身体还没养好。被徐稚柳接回云水间养了几日,大夫看过外皮都开始结痂后,徐稚柳才松口允许其回乡。
不过经此一役,谁还敢大意?徐稚柳和徐忠请示过后,特地派张磊随行。
张磊平日出入湖田窑,可以算是徐稚柳的左右手,为人内敛,少言寡语,是个可靠之人。徐稚柳对外的一应事项几乎都由他来负责,对内就是时年了。
时年虽是半大孩子,心思却细,将大夫交代的细节一一回忆过后,又不惜露丑地写了下来,谨慎交予张磊。
“你千万要按照大夫的叮嘱照顾好小公子。若是、若是他再出什么岔子,我怕公子会……”
时年扁扁嘴巴,把到嘴边的话又噎了回去。
张磊晓得他的意思,拍拍他的肩:“我会的,你让公子放心。”
“还有徐夫人的病情……”
“公子都和我交代过了,你还是小娃子,不必如此紧张。”
哪里能不紧张?他们主持外院事宜的,光看公子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每日照旧处理窑务,尽心尽力,看似一点没有受到太监的影响。可他一个内里服侍的人,哪里能不知道,自雨夜之后的这些天,公子是一夜没有安睡过。
他每每躺在外间,听着里头衣衫翻动的窸窣声响,都忍不住委屈地泪湿眼眶,何况公子本人?
那样的奇耻大辱,谁能受得?便是名动江右的徐稚柳,也才不过二十二的少年人啊。
湖田窑那么大一家子,日常案卷杂务多到数不清,天不亮就要开始见管事,还要进进出出瓷行、红店,码头和各色人来往。谁能保证他们个个都管得住自己一张嘴,不在公子面前碎嘴又或露出一星半点打探的神色?
那些举动落到公子眼里,哪里能没有一点触动?
反正时年是不信的,公子是人,又不是草木,故而里里外外都打点得仔细,张磊受他影响,也不得不正视起来。
打眼看向不远处在亭驿下的两道身影,也不知在说什么,两人虽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神情却似格外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