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娘说:“守寡难。”
娘说:“你找个好人家,走了吧。”
区长嫂说:“贞洁女不嫁二次男,俺死也不改嫁。”
娘说:“你到俺家来住吧。”
区长嫂高高兴兴住到俺家。
区长在哪儿当区长,俺不知道。他逛窑子逛死的,百时屯人都知道。窑子老板买来一个女孩,十五岁,那么多女人他不要,偏要那个孩子。
老板不干,说:“这孩子太小,没接过客。”
区长说:“我加倍给你钱。”
老板同意了。
区长把孩子的大小便通开,那孩子当时就疼死了。
老板要报宫,区长说:“我多给你钱。”
老板没报官,偷着把孩子埋了。
区长把家里的钱和值钱的东西都给老板拿去,说:“我就能拿出这些钱来,你看行吧?”
老板拉着脸说:“不行,那叫一条人命啊。”
区长说:“我把钱拿回去,你报官吧。”
老板哭丧着脸说:“就这吧。”
区长受到惊吓,又疼钱又后悔,回到家就起不来了。他对区长嫂说:“我不是人,我是吃人的狼,那孩子哭得那么惨,我咋不放过她?我这病好不了了,我丧良心了。”
区长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区长嫂,区长嫂说:“事都过去了,别想这么多了,好好养病吧。”
区长不敢闭眼,一闭眼,那女孩就站在跟前。病了两个多月,区长死了。
区长嫂住下的时候,俺还不记事。娘说,俺是区长嫂和营长嫂抱大的。区长嫂心灵手巧,给俺做的花鞋绣的花帽都好看。俺总待在她怀里,到现在还记得她的模样:大个,小脚,不胖不瘦,圆脸,大眼睛,双眼皮,高高的鼻梁,小嘴,嘴唇总红嘟嘟的,一笑脸上俩酒坑。
有一回,区长嫂惦念婆婆,回了一趟婆家,婆婆叫她住一夜再走,她跟婆婆睡在一个床上。睡到半夜,两个小叔子把嫂子抬走了,婆婆随后就追,又喊又骂,就是开不开儿子的门。两个小叔子轮奸嫂子到天明。
区长嫂一大早回到俺家,没梳头,没洗脸,看见俺娘就哭了,她说:“小三小五不是人。”
赶上来月经,加上又气又吓,从那她就病了,再也不来月经。那时候,这种病叫“干病”
,治不好。民间说,“干痨气鼓噎,阎王下请帖”
,“干”
就是干病。又讲干病“紧七慢八”
,活也就活七八个月。
区长嫂活了六个多月。娘家接回去养了一阵子,快不行了,送回婆家。回到婆家不长时间,区长嫂就死了。娘家来了很多人,看见区长嫂穿的是旧衣服,装在小匣子里,娘家人不愿意了。他们叫小三和小五给嫂子买好棺材,买好衣服,小三和小五都买回来。娘家人给区长嫂换上好衣服,装到好棺材里了。
天要黑了,娘家人都回家了。小三和小五把嫂子脱得溜光溜光的,背到他哥的坟上,把坟挖开就埋了。回到家,他们把匣子和棺材全卖了,衣服和旧衣服也卖了,听说跑山西去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娘家人来出殡,到屋一看啥都没了,就一个老婆婆。娘家人在院里哭骂了一场,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婆婆对儿媳妇好,娘家人知道,没处出气,只好回家。
营长太太娘家在许昌。营长从许昌领回俊媳妇,俩人在一起过了八年,没有孩子。营长得的是眼病,眼疼,到处看就是看不好。那时候缺医少药,眼疼也能死人。营长三十岁就死了,营长太太二十八岁守寡。营长家有个寡妇嫂子,还有一个侄子在外地,家里六亩地叫别人种着,收了粮食她们拿一半儿。这点儿粮食一个人还够,两个人吃就困难了。妯娌俩不合,营长嫂也想到俺家来。娘说:“你愿意来就来吧。”
营长嫂喜欢清静,还住婆家,她天天起早来,吃完晚饭走。土地改革以后,她才回婆家待着。
俺听二嫂说,她姥娘家在柳林,她有个姨从小定了娃娃亲。男方家过得很好,地多,爹死了,娘供儿子念书。男孩十六岁那年有病了,长工套上轿子车,拉着娘儿俩四处求医,也治不好病。他家就这么一个独生子,病越治越重。他娘想给儿子结婚冲喜,盼着儿子娶了媳妇病就好了。儿子不同意他娘这样做,娘根本不听他的。
那时候,女孩定了亲就是婆家的人,婆家想啥时候结婚就结婚。他娘看个好日子,就娶媳妇了。结婚这天,男方家用椅子把男孩抬来,到香台子前坐了坐。他已经没有力气拜天地了,女孩自己拜天地入洞房。男孩有病,他家不让闹洞房。到了黑天,女孩坐在床前,男孩拉着她的手说:“我糊涂的娘把你坑了,我的病都这样了,她还要娶你,我咋说她都不听。”
第三天,他就死了。把他埋出去,她就在这儿守寡。想回家了,长工赶车,婆婆陪着送到娘家。啥时候想回婆家,婆婆坐车去接。想上哪儿去,都有婆婆陪着。几十年以后,婆婆死了,她还守着这个家,守得清清白白,人人尊敬。土地改革的时候,地主家都是一人给留三亩地,庄上给她留了三十亩地。邻居替她种地,收的粮食给她一半儿,还能让她活下去。
俺庄上有个独生女,丈夫死时,不到三十岁。她回到娘家守寡,守不住就找男人,男人长得都挺像样。要是男人的媳妇知道了,她就换一个,再也不要以前那个男人。她娘啥都知道,不舍得管。听说她哪年都生孩子,生下来就整死,送到乱丧岗子。四十岁那年,她生了个男孩,娘儿俩想留下养着,怕以后再不能生了。第二天早上,她娘用篮子把孩子挎到地里,再给挎回来,跟外人说:“起早上地,在地里捡了个孩子。”
可惜,孩子受了风寒,没活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