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了,心蓮是吧,」賀子衿齜牙咧嘴,「等夫人回府了,找她領賞去啊。」
熟悉的稱謂一出口,他也不免在心中發笑。夫人?若不是……,他這輩子能有這麼一件花瓶,擺在從誨居里麼?
偏偏柱國家的千金,大概真是個花瓶托生的,大婚當日不哭不鬧,就坐著花轎,沿著朱紅的綿延宮牆,一路搖進從誨居。香車美人花燭夜,絕大多數男人生命中最為重要的時分,賀子衿和默不作聲的美嬌娘拜過天地,就在婚宴上拍開十壇好酒的封泥,向列座賓客舉杯:「喝!都聽我的,不醉不歸!」
滑稽的是,他的賓客上至權臣,如秦鑒瀾的父親,柱國大將軍秦經武;又有宮內派遣過來的大太監和禮部文官;下有車夫走卒,市井的賣漿者,甚至還有綺紅樓的話事人。自然,綺紅樓前廳辦的是正經生意,平日裡喝點小酒,就屬他家的曲藝最高。但話事人的面孔一出現,賓客們哪能覺得,賀子衿只在前廳聽曲,而不去後院喝花酒,以至於成了人家綺紅樓的貴客,能請到相當於名賈的話事人前來道賀呢?怪不得前到吹嗩吶給花轎開道的師傅,後到庭院中撫琴的歌姬,整場婚宴的奏樂水平,不可不謂:相當之高。
只是綺紅樓話事人那張臉一出現,賀子衿的泰山,柱國大將軍秦經武那張飽經風霜、溝壑縱橫的老臉,登時黑如煤炭。
好在賀子衿和話事人都還算理智尚存,賀子衿將官員和宮裡來客排成幾桌,安插在從誨居庭院的假山流水之間;其他並非豪貴但賀子衿執意要請的賓客,設座另一處,話事人很自覺地走到中間落座,列席在那些窮苦人當中,還得意地讓自己的侍女伺候著;歌姬則在兩處都有,彈不一樣的曲子,跳的舞也不同,力求滿足賓客的口味。
十壇美酒,放倒了絕大多數賓客,包括賀子衿。他酩酊大醉,趔趔趄趄地送人出門,再搖搖晃晃地穿過長廊,步入臥房。
定睛一看,他的娘坐在床頭,還披著大紅的蓋頭,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沉默而乖巧。
賀子衿大著舌頭,酒氣隔著布料,直往娘臉上噴。
然後什麼話也沒說,轉過頭來,一口氣吹滅了床頭的大紅花燭,倒頭就睡。
從那以後,秦鑒瀾才得知,賀子衿每每喝醉酒,第二天早上起來除了頭痛欲裂,四肢也必然不協調,下床時左腳絆倒右腳,站起身還得緩好一陣子才能走出房門。花瓶還得有個好樣子,轉頭專門吩咐了心蓮,請她注意著點。
賀子衿不是每回醒來,都能看見身邊有人的。十回大概有一回吧。歸根結底,還得怪他起得晚。秦鑒瀾通常清早就出去了,沿著街巷散散步,然後坐在院中對帳,偶爾繡花。賀子衿的作息始於日上三竿,走到街頭吃點東西,順便找點樂子看看,入夜就繞去綺紅樓,或者其他亂七八糟的地方喝花酒,喝完就視情況而言,直接回家或是和街頭混混打一場架,最後再掛彩回家。
秦鑒瀾起初還會喊下人備馬車去接他,但他從不露宿街頭,不管喝得多糟糕都能找到回從誨居的路,簡直就像是往腦海里裝了件司南,也是很難得的本事。
賀子衿喝醉就唱歌,在臥房裡。通常是作夜燈的蠟燭要燃盡了,秦鑒瀾坐在檀木圈椅上繡花或者做點別的活計,給從誨居掙點銀兩,賀子衿跌跌撞撞地撲進房間,唱都城官話的歌。偶然有那麼一兩次,乖巧的娘能聽到賀子衿口中飄出另一種古怪腔調,悠揚而淒切的,拉長了尾音。讓她想起年少讀過的那些傳奇志。上面這樣寫:北疆邊境那邊,宿州浩浩瀚野,鉤月半懸,群狼披著夜風千里奔拂,揚起脖頸,對月齊嗥。就那麼一兩次,他唱完就闔上雙眸,沉沉入夢。
賀子衿想,她就是太安靜,太大家閨秀,太千金。
以至於一眼能把前路望到頭,眼看著一輩子都要砸在他手上。
真的對不住。對不住。
這廂的心蓮卻垂下頭,不敢與賀子衿對視,唯唯諾諾道:「公子,其實我們從昨夜起……就沒有看見夫人。」
當頭一棒,把賀子衿從自己的思緒中敲了出來。
「胡大夫在外面麼?」他理了理衣襟,就要往門外走。
「公子,的確有人在前廳等候多時。」見他一反常態地料事如神,心蓮不由得訝異地捂住了嘴。
「他來了怎麼不喊我?」賀子衿搖了搖頭,「罷了。我現在就去。」
他剛走近庭院的長廊,驀地聽見一迭聲的轟鳴。抬眸望去,天際隱隱炸起一道輕雷。年關將近,院內芙蓉塘的池水早已乾枯,挺著些殘敗的荷花枝子,禿著頂直指沉灰的天幕。秦鑒瀾上個月還說想重修整從誨居,重點打理下芙蓉塘;他本想托心蓮轉告,讓她留著這點荷花杆子,但秦鑒瀾後來又沒再提重修這回事,賀子衿也就由得她去。
許多時候,光鮮亮麗並不是好事,特別是牽扯到他的時候。
步入前廳,上頭坐著的卻並非胡大夫,而是李玄晏。白衣勝雪,劍眉星目,饒有興致地歪著頭,打量廳內的萬壽松盆栽。
賀子衿站在原地,訝異地揚了下眉毛。難怪心蓮只說有客來,如果是胡大夫,說不定早就直接走到臥房門口,喊他開門。
「四皇子!」他定了定心神,笑著迎上前去,「昨日你說看到喜鵲,出門就見到我。莫非喜鵲給你捎了話,喊你今天送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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