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了啊……”
楚弈的神情却有些落寞,眼前的光芒一寸寸褪却了,仿佛坠入无尽的虚妄之中:
“想不起来的话……就好了……”
尘觞的双臂攸地一空,眼睁睁瞅着楚弈的身体猝然变成了一捧白砂,沿着最后的阳光徐徐上升,停在空中作最后的诀别。而他藏在怀中的木牌吧嗒一声掉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滚下了山崖。
尘觞本以为自己能忍住的,不应当让他走得不安心。然而微风掠过,吹散白砂的一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如同被车轴碾压了一般,吱呀一声瘪作一团。
“楚弈!楚弈!”
尘觞跪在地上伸手去抓,眼泪沿着面颊肆意地滴落在地上:“你不要走,不要走!”
“哭什么呀……”
楚弈的魂识无奈地冲他笑着,笑得很是勉强:“傻子,别哭了。我早就想死了……你看,我实现愿望了……别哭啦……你也快走吧,走吧,别看我了……”
然而尘觞还是执拗地爬起来试图去搂住他,脚踏出悬崖的一瞬间突然如同被无形的手拉了一把似的,踉跄地坐回了地上。
他的双眼中骤然闪起金色的光芒,表情一点点恢复了平静,须臾后低沉地说道:“楚弈,我把他重封印起来了……你恨我吗?”
“谈不上恨吧。”
楚弈顿了顿:“可是我还是有点怨你。你干嘛要开辟断界呢?又干嘛往剑里藏一个凶魂……罢了,你可能也是身不由己吧。”
尘觞,不,此时应当是仙帝了,抬起手努力挽留:“楚弈,你可以留下的。就留在这里,可好?”
“不了。”
楚弈摇摇头,蓦地向上空飞去。细细的白砂缓缓飘零,仙帝伸手去接,仿佛接住了一片雪,在掌心中停留了片刻,便融化成了水滴顺着他的掌纹浸入了皮肤,冰凉。
风突然变大了。仙帝独自坐在山崖之上,看向慢慢向此地移动的妖兽们,眼中是无尽的萧瑟与寂寞。
他在本源之界呆了多久了?记不清了。与其说仙帝,他更像是被关在牢笼中的犯人。
当然,这都是他自找的。他心甘情愿地做了一座牢笼将自己锁了起来。他在等,等这群妖兽都得到解脱。待断界外的人们步入轮回,妖兽们便也可以借着星运重生于人间。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可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坚信自己没有做错,或者说他做的事情根本谈不上对错。规则与惩罚都是他自己制定的,他深知违背天道的后果,但还是一意孤行。用楚弈的话来讲,应当是……干转圈儿的活。
“谢谢,谢谢你。”
仙帝轻轻按住自己的心口,那里承载着另一个魂魄的记忆,一段酸涩却温暖的记忆。很短暂,但承载了酸甜苦辣五味陈杂,以及……人间最美好的“情”
。
妖兽们终于走到了山崖底下,围成一圈看了过来,目光或恼怒或敬畏或期待。令他恍惚间想起开辟修真界之前的场景。
很久很久以前,他并非孤身一人,还有许多先锋者陪在他身侧。他们经历了无数次战争,镇压妖魔二界,将人间从苦难中解脱出来,又一同开辟修真界,当作去往上位之界的通道。
然而,在制定规则的时候,他们产生了分歧。一些人被魔界奢靡的生活迷住了眼,萌生了对权利的渴求。于是昔日的友人变作敌人,在这本源之界中大打出手。
他手中的剑,名为焚尘罪,是他焚毁自己的尘世回忆的罪证。他用这柄剑斩杀了无数人,最后他赢了,赢成了孤家寡人。他抹去浑身的血污,一一划地书写了修真界的规则,然后将堕魔的故友们施予惩罚,镇压在断界之中。
岂料沾满怨意的剑,幻化成了邪恶的混沌之兽,搅得修真界不得安宁,使得他被迫祭了自己的法身,将半数神魂倾注进剑中,镇压邪魔。又蜷缩在剑鞘里,等候一场轮回……
满地的沙土颤鸣着,宛如最初时他们把酒言欢,高声攀谈,笑语晏晏,那时他也是不知愁的少年……
那时他也是位少年。
天空中忽然落下一道霹雳,继而一线白色的裂痕划开了云端。山崖下有什么东西闪烁着光亮,吓得妖兽纷纷起身向后退去。
仙帝有所感,嘴角扬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念道:“来。”
刹时间,一条银色的长龙破风掠过,在山下盘旋了半圈后猛地冲上了天空,钻过缝隙消失得无影无踪……
……
郁郁葱葱的山林深处突然卷起一道飓风,掀飞了无数鸟兽以及树木。大地崩裂的声音不绝于耳,泥土被扬得漫空飞洒。
时海真人以及邈尘真人一同飞了出去,就地滚了半天才撞在一起停了下来。顾不上一脸一嘴的泥巴,慌忙拨开尘雾定睛望去,却没能看见期望中的身影。
“人呢,人呢!”
时海真人一边大吼着,一边奋力爬起,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只见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洞,正中央立着寒气凌然的螭梦剑,剑柄上则挂着一枚破旧的木牌,上头的字迹缺损了一些,但依旧能看出是“楚弈”
二字。
须臾后,剑微微一颤,木牌转了个个儿,背面又露出另外的字迹。这字歪歪扭扭,显然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尘”
字拉得老长,将“觞”
字可怜巴巴地挤到了底端,不过好在是都写全了。
长剑又低鸣了几声,最后褪尽银光,默默地睡去了。连同一段往事,一些不值一提的秘密,以及两个平凡的灵魂,一并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