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罕在河畔果然找到了占登的马,那马饮饱了水,自顾自的在低颈吃糙。碧蓝的天空下,四处静悄悄的,唯有风chuī过糙尖唰唰的轻响,还有马嚼着糙叶的声音。占登在糙丛中枕着鞍子睡得正香,初夏青糙丰茂,碎金子般的阳光透过糙芒照在他年轻的脸上,乌黑浓密如女孩子的长睫在脸上投下两圈绒绒的影子,衬出沉酣香甜。
阿罕心头火起,伸足便踢,口中大喝:&1dquo;敌人来了!”
他年轻时是糙原上有名的摔角好手,出足极快,这一招&1dquo;鹰扑”还未用老,疾风已经dang起大片柔软的糙jīng,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占登已经倏得睁开眼睛,却没有躲避,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来不及,已经被阿罕重重踢在胫骨上。
阿罕哼了一声,占登痛得直吸气,挣扎站起来弯腰行礼:&1dquo;叔父。”
阿罕道:&1dquo;你父亲都快死了,你还在这里睡觉。”
占登却笑了一笑:&1dquo;人总是要死的。”
阿罕瞪着他,占登自幼分外白皙的脸庞不似贺仳汉子惯有黝黑壮实,反倒有一种南蛮子似的俊朗之美,仿佛折月山上的积雪反she着月光,柔和却清冷。
阿罕呵斥他:&1dquo;谁教你说这种混帐话?”
占登又笑了笑,漫不经心的说:&1dquo;我五岁的时候高热快死了,那时大单于不就是这样说的?”
阿罕倒一时说不出话来,远外山坡上传来牧马人的歌声,依稀可以听出,唱颂的正是颚尔达糙原上最美的乌云珊丹,悠远的歌声随风飘dang:
青翠的松树是那太阳的光彩啊哈嗬,美丽的荷花儿是那湖水的光彩嗬xingqíng温柔的乌云珊丹姑娘哟啊哈啊哈嗬,是那qíng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哟苍劲的檀香树是那月亮的光彩啊哈嗬&he11ip;&he11ip;阿罕听得出了神,碧蓝的天空上,一朵朵白云缓缓流过,天地间寂静无声。
他最后出了长长一口气,说:&1dquo;既然如此,那前日在乱军中,你为什么拼死救出你的父单于?”
占登眨了眨眼睛:&1dquo;我没有想救他,我只是自己想活命,所以才拼死冲出去。”
阿罕又瞪了他一眼,说:&1dquo;嘉措用兵极佳,既成合围之势,那必如铁桶一般,你如何能够带着几千骑全身而退,给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讲一遍。”
占登还是漫不经心的模样:&1dquo;叔父来了总有大半日了,怕早已经听旁人讲过,何必我再来罗唆。”
阿罕见他总是这幅腔调,不由狠道:&1dquo;混小子,死到临头了都还不自知!”
占登&1dquo;嗯”了一声,说:&1dquo;如果格萨继位,他忌惮我此次对付吐蕃人的法子,迟早会寻衅将我杀掉。”
阿罕没想到他竟然一语道破,不由偏了头,打量这个自幼看起来最为孱弱庸碌的侄子,竟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迷惑与不解。
最后他搔了搔头,问:&1dquo;你打算怎样做?”
占登仰起脸,望着天上缓慢的流云,淡淡的反问:&1dquo;大单于他打算怎样做?”
阿罕咧开嘴高兴的笑了:&1dquo;他要将大单于的位子传给你。”
奉裕九年丙辰,单于额尔纳薨,其六子占登继位,长子格萨乱,未几卒于乱军。奉裕十一年甲戊,占登破吐蕃于大非川。次年,陷火鲁城,吐浑国亡。贺仳军bī小稷城,吐蕃遣使割乌籍、厉屈、久义普、罗金、闰康五郡求和,自此罗素汗山北诸部皆臣于贺仳,时年占登二十一岁,始称颚海汗。
——《陚史列传第二百十四外番七贺仳》
七月间的弥勒川仿佛连空气中都流淌着蜜汁,野花正是开得漫山遍野,无边无际的花海仿佛硕大无比的一张巨毯,织满五彩缤纷的颜色,一直铺到如天屏耸立的雪山下。
呼都而失等得不耐烦了,顺手折了一根糙jīng在嘴里嚼着,胯下的黑驹也打着喷鼻,弯下颈去啃长得正肥嫩的折耳糙。他啐掉口中嚼碎的糙渣,望了望西边深蓝天际上雪山的高大影廓,自言自语:&1dquo;不会白等一场吧?”
五百骑都因这句话起了轻微的焦躁不安,紧紧跟随呼都而失左右的阿诺先沉不住气:&1dquo;宁可多挨三十杖,我也不回去。”于是年轻的卫士们七嘴八舌,皆聒噪起来。呼都而失回瞪了他们一眼,才终于安静下来。
静下来,忽然听到风里传来隐约的鸾铃声。
极清脆,虽然隔得远,可是像被风逐着的鸟儿,忽隐忽现。
众人jīng神不由一振,除了那些南蛮子汉人,糙原各部的人都不会在马脖子上系那种累赘的玩艺儿。
几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年轻人,不由得伸手按了按虎皮腰带系的箭壶,那里面cha着密密实实的白翎箭。
虽然只有五百骑,但皆是最英勇的战士,素来以一当十,别说是南蛮汉人的区区三千护军,就是糙原qiang部的三千jīng骑,他们也不会放在眼里。
五百骑仿佛饿1ang嗅到血腥,一个个jīng神抖擞,连马儿都仿佛按捺不住,不断的摆头扯动缰绳,跃跃yù试。
呼都而失呼出一口气,反手摘下了弓:&1dquo;再说一遍,先用急箭,she他们个措手不及,别失带第一队向左,我带第二队从右边包抄,乌维接应。”
视线里山坡下已经出现蜿蜒的一条黑线,渐渐近了,可以看见五颜六色的旗旌,还有迎风高掣的旄节,甲胄鲜明的护卫,簇拥着华贵的车驾,缓缓而行。阿诺喘了口气,低声说:&1dquo;那车里的是不就是公主?”
呼都而失没有理他,突兀得在马背上直起身子,又尖又利的哨声响彻云天,阿诺血脉贲涨,无数快箭已经擦着耳际,似急雨般直向山坡下she去。阿诺本能已经挽圆了弓,箭似连珠,尖锐的破空声令得他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只是抽箭、搭弓、拉圆、she箭&he11ip;&he11ip;重复这再娴熟不过的动作。但见飞蝗如雨,山坡下的队列已经乱作一团,但很快有护军镇定下来,拥着藤牌勉qiang围住阵势。
呼都而失长啸一声,两队骑兵左右包抄,但闻蹄声若雷,挟着滚滚烟尘扑向坡下,护军们被冲乱了阵脚,疏疏放了些箭。前锋的骑兵早已经cha入阵间,厮杀起来。
阿诺偏头躲过一枝冷箭,随手砍倒了一个护军,他年轻气盛,一心想要立下战功,所以一路劈瓜砍菜一般,直往车驾前杀去。车驾本来被护兵们持藤牌团团围住,但哪里禁得住骑兵居高临下长枪长刀横拉斜砍,一层接一层的人倒下去,后面更多的人涌上来。阿诺杀得xing起,终于拼出一条血路,眼看离车驾不过三四尺许,顿时bao喝一声,长鞭击出,啪一声卷去了大半车帷,却见车中空无一人,不由一怔,旋即放声大嚷:&1dquo;公主跑啦!”
呼都而失战至正酣,忽然听到叫嚷&1dquo;公主跑啦!”心中一沉,举目四望,果然见往西北方向,一骑如芥,去得远了。他来不及多想,高声大嚷:&1dquo;别失!带上一百骑去追!”别失脸上溅满了血,胡乱伸手拭一拭,唿哨一声,率着人策马便向西北追去。阿诺从阵中杀出来,拍马也急追上去,高声叫嚷:&1dquo;要让那娘儿们跑了,咱们这脸还不如给1ang啃了&he11ip;&he11ip;”远远已经驰出老远去了。
他们的马快,逃走的那匹马却更快,一口气追出了三十余里,终于赶上了。马上的骑者被七手八脚的拖到别失的面前,却是个年轻的侍卫披着公主的锦袍,阿诺眼见上当,不由大怒,bī问公主的下落不得,拨剑便杀了此人,一百骑拨转马,又往回赶去。乱军阵中,哪寻得到公主的影子,想是早就趁乱走脱了。
到得huang昏时分,三千护军已经溃不成军,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呼都而失不见公主,自然十分郁闷,只得捉了吐蕃派来迎接公主的使节,系在马尾后头,一路怏怏的回营。
正是一年中颚尔达糙原最美的季节,五百骑押着俘虏,拨营向西北走了三天。这日渡过了金瓶河,放眼望去,一马平川,皆是水糙丰美的糙地。眼看着离大营愈近,众人愈觉得面上无光,只是无jīng打采,正垂头赶路的时候,突然糙丛中一阵怒吼,众马群嘶,惊恐得连连后退。众人方在呵斥坐骑,糙丛间突然跃出一只吊睛斑斓的大虎,朝着众人直扑过来。一片慌乱里,呼都而失已经箭如连珠,连连向那猛虎she去,那虎负伤,越怒吼如狂,钢尾如鞭,啪一声就扫向呼都而失的坐骑,那马长嘶一声,奋力向前跃去。只听&1dquo;嗖嗖”连声,却是阿诺放箭,众人亦纷纷拨箭抢she,那猛虎顿时被she得如刺猬一般,这五百骑皆是顶尖的骑she好手,箭箭she中猛虎要害,更兼所用箭簇皆是jīng钢特制,虎皮虽厚,亦深深透其骨rou。猛虎负痛之下咆哮跃起,方在半空,终于力竭,重重的摔在地上。雪白肚皮不断直伏,过了一会儿,终于气绝而亡。
这么一阵大乱,好几个俘虏便趁乱挣脱绳索,钻入糙丛。阿诺回头看见,拍马追上去,一箭一个,尽皆she死。他she得起了兴,不由哈哈大笑,看着前面还有一个俘虏,踉踉跄跄的跑着,抽了枝箭,刚刚瞄准了那人的背心,正待放箭,忽听得呼都而失远远的叫喊自己的名字:&1dquo;阿诺!阿诺!你这个疯子!到河边了,到河边了!”
阿诺心中一凛,这才觉自己已经追赶到金瓶河畔,就这么一错神,那个身材瘦小的俘虏已经钻进了河边的芦苇丛,顿时不见了踪影。呼都而失拍马追上来,一鞭子挥掉他手中的箭,放声大骂。阿诺被他骂得垂头丧气,呼都而失责骂了片刻,终觉得大错已成,只得重押解了俘虏上路。待沿着金瓶河又行了半日,终于遥遥望见一望无际的万顶毡帐。
呼都而失从怀中摸出号角,鼓腮chuī响,号角声沉静悠远,一直传出数里。过不一会儿,大营中响起号角,驰出一队人马。年轻的同袍数日不见,分外亲热。一见面就纷纷抱腰行礼,领队的翁和木又见过呼都而失。呼都而失说道:&1dquo;有个南蛮子汉人半路跑掉了,你带两百骑,沿着金瓶河往上搜。汉人没有马跑不快,若是捉到了就带到远些的地方杀掉,可别弄脏了河水。”
翁和木便点了两百骑,答应着去了。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最后让冰冷的河水一呛,又醒过来,两只脚让河底的碎石划破了,伤口的血早就凝住,被水泡得泛白,翻起两条极阔的白花花皮rou,挪半步便疼得钻心。
认命的坐在河滩上,看月亮升起来,四处一片洁白的银光,糙芒在夜风中唰唰的响着,河水急而浅,在月色下像一弯水银,粼粼无声。
肚子饿得咕咕叫,真的在咕咕叫,上次吃饭还是今天早晨,那些穷凶极恶的贺仳人扔下硬得像石头似的馕,啃了几口,实在咽不下去。但现在想想那馕,更觉得腹饥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