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桃儿抽了手,下意识地定神答道:“哪里有事,不过是食肆新开,我也没多少闲暇。既然累了,用了饭,早些歇吧。”
直到酒菜被一样样摆到三楼外间靠窗的几案上,楚山浔只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也不说话,也不挪动。福桃儿忽然生了两分心虚,只是靠几侧坐,端正了身子去看窗外的光秃的银杏。
“家主、夫人,奴婢告退。”
楚山浔点点头,听着丫鬟的脚步下楼出院。他忽的勾唇笑了下,模样光华璨目。
回身跨步入内,从床边的小屉里取了个物件,回来‘嘭’得一声丢在了几案上。
“你一直,在派人监视我?”
福桃儿张口,撑着手朝围塌里退了点。
这是个形制粗陋的木盒,几乎没有什么纹饰,还沾满了新鲜的泥土草叶。可就是这么个东西,让本就僵持的气氛更是凉冷了三分。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伸了过来,轻巧又温和地挑开了木盒的扣子,被她巧妙掩藏于菜园的黄绸谕旨当即呈现灯下。
男人忽的朝她身边坐了,带了股压迫侵略的气息。
两人之间不过是一拳之隔,随着他一言不发得靠坐贴近。福桃儿竟先是闭了闭眼,继而察觉出自己的弱势,又不甘地睁眼侧首,迫着自己看向桌上的一碟炙肉。
炙肉被切得薄而均匀,色泽诱人,散发着黄豆酱香。
她忽然觉着,自己同这一碟肉所差无几。没来由的便生出了些不忿来,刚要作出些样子来,一缕鬓发便被人捏住了。
“若非我多个心思,呵,谁能想到你竟有这般大的能耐。”
楚山浔手指反复,分搓着那一缕墨发,他心底气得将要裂开,面上却反倒稳了下来,“姓萧的不知打的什么算盘,总不能是……”
后半句话隐没在一声意味深长的低笑里。
这是在讥讽她无人喜欢?嘲讽她为人算计而不自知?福桃儿吞下了解释相问的话,移开了眼睛,只不看他。
“小桃,你我认识多少年。虽则我脾性说话不大好,可自问比起旁的世家公子,纨绔豪绅,待你绝对是发乎真心了。从前我年少不知事,错过了许多好光阴。可难道,除了我,如今随便一个有些权势的男子,都能叫你动摇是吗?”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但见她垂首隐忍,额角下颌勾出一条润泽好看的线条。话说的多了,楚山浔目光瞥过几案上的鸳鸯壶,心中闷气散了一半,说话间也柔了三分。
“除了我,这世上哪里还有真心待你的男人。真该叫你多同靖远侯处处,幡然醒悟,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是!我是傻!”
原本缩在窗口处的女子终于爆发了心底的不快,“若非你垂怜,或许就我这么个丑陋的模样,根本不配得人善待。”
触动了经年心事,福桃儿胸间酸涩一片,遂猛地拂开他的手,一股儿脑地诉道:“是,当年见你落魄,便该给些银子自去,竟不知羞耻,偏要贴身照料伺候。若是我早早同余姐姐她们出城,没见到你,也不至于……也不至于会……”
后面的话,突然便语音哽咽,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这是重逢后,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般揭露旧日疮疤。
“你可晓得,在西北三年,日日夜夜待人鱼肉,是怎样的滋味。”
有些人,平日总是个笑模样,又生相有些憨傻,将多少厄运磨难都吞咽入腹,凭着一口气,也想要多善待自己和周遭人两分。
但若是真心一哭起来,面容中的苦涩便与从前的淡然乐观激烈地冲突起来。便是不熟悉的人,看了也要愕然不适,更何况是早已待她情根深种之人。
楚山浔今日本就是带着目的激她,却不想将她陈年旧伤尽数逼了出来,战场朝堂上都沉稳不改色的一张脸,此刻却是慌乱心疼,忙上前要以指腹去替她拭泪。
“行了,不说了。你要如何都行,只是不可再亲近那人。来,这有你最爱的凉拌蕨菜……”
“你若怕他借我图谋,便该直说。只是侯爷为人,分明平易谦逊,深的我不懂,却能肯定,似他这般君子如玉,世间也是少有。”
她抽噎着,也不知是气话还是真话,随手提过鸳鸯壶,就为自己斟了一杯。
见酒壶被提起的那一刻,本是他自己下的药,此刻却有些后悔,想要将那壶收去。可他刚抬手要去夺壶,听福桃儿啜泣间还赞那靖远侯风度为人,且说的都还在点子上,他仰头忽一笑,闭了眼叹了声。
“我想、一个人安、安静会儿。”
米酒入喉,她忍了泣音噎了下,凭窗而坐,也不理他的劝慰,只是看着窗外夏夜出神,再不愿多瞧他一眼。
见状,楚山浔愈发打定主意,眯了眼眸定定地看向她纤弱的肩背,转身下了塌去:“那……莫要喝太多,我去沐浴,一会儿上来再说话。”
身后除了酒液倾到的水声,再无声响,他立定在木梯前,忽的落寞而笑:“既是这般厌恶、后悔,连多看一眼都嫌多,恐怕也是我们缘分尽了。有了圣人的谕旨,你若真心要走,我也绝不再拦。”
夜风拂过,吹过树影漱漱,四五片落英盘旋着飞入小几案头,浅紫蕊黄,像是还开的正盛,却恰好被风摧折了下来。
听着脚步声渐远,福桃儿心下冷笑,笑过了,面上却是一滴浊泪坠落。
捻着花叶入酒。其实她这一生许是连这花瓣还不如,至少它还曾在春日骄阳下热烈的盛放过。可她没有,从来也没有过吧。这世间男子皆爱美恶丑,旁的女儿十五六,便有少年郎温存示好,托付中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