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上的银芒是附着的幽魂,巨木肉眼可见地生长,不断有枝条探入天顶的银白云絮之中,也不断有新的枝条和树叶附着新的幽魂自树干最底部生出。
三殿下和红玉郡主就站在树下。
季世子自打“这样就好”
四个字后便再无言语,似乎在安静地倾听随夜风送来的轮回台上的二人对话声。
国师只见得他一张脸越听越沉肃,不禁好奇,亦搁了茶杯竖起了一双耳朵。
首先入耳的是郡主的声音。国师不知前情如何,却知他们此时谈论的,定然是一桩极悲伤的往事。国师再次听到了蜻蛉这个名字。
微风之中郡主的语声极其沙哑:“……你说这世上唯有蜻蛉才有资格评断我是对是错,可连轮回台上也无法寻到蜻蛉,她、她一定是不愿意见我,那夜季世子说得没错,是我的鲁莽和任性害死了蜻蛉,所以她连死后都不愿见我,因为她恨我。”
“他们是在胡说,她没有理由恨你。”
三殿下低沉的语声中存着安抚。
但郡主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作答:“有理由的,连三哥哥,”
她短促地哽咽了一声,“因为我害死了她,因为我……坏。”
但她立刻忍住了那种哽咽,仿佛自虐似地继续同连三找理由,“因为我无法保护自己,却总要将自己置于险境,因为我是个胆大包天恣意妄行的郡主,错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因为我,我是个罪人。”
那语尾带着一点哭腔,她同连三道,“你看,是不是有很多理由?”
国师就听三殿下沉默了一会儿:“是那位季世子告诉你这些理由的?”
郡主却没有回答他,声音里含着一点微颤:“所以,我是个罪人来的。”
她颤声总结,“我知道我是个罪人,应该掉进化骨池的是我,应该死掉的也是我。那一夜,他们将我留在墓前的那片小树林时,我其实一直在想,若死掉的是我就好了,为什么是我活下来了呢。”
国师听三殿下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他才道:“所以,朱槿才将这段记忆封印了,因为不封印它们,你就没有办法活下去,是么?”
或许郡主是点了头,或许没有,国师看不真切,只是听到郡主的声音越发地沙哑:“我想如果我足够坏,如季世子所说的那样,我便能背负这一切,还能够好好地生活,可是我并没有那么坏,我,”
她的声音颤得厉害,“连三哥哥,我没有办法活下去,是因为我没有那么坏,我没有办法背负蜻蛉的死。”
她强撑了许久,很努力地喘了一下,她没有哭出来,但是那发哑且颤抖的声音听上去极其绝望,令人心酸。她绝望地向连三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活着很辛苦。”
国师看到坐在对面的季世子猛地震了一下,原本就不大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是这样的。”
他听到他嘶哑道,那声音带着压抑,又很费力似地,极轻。
自然他这句话轮回台上的二人谁也听不见,而微风之中,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国师听到三殿下说出了和季世子相同的话:“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是说给成玉的五个字。
但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让她反应了很久,她抿紧了嘴唇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白衣青年,因全然没有想过这件事还有什么另外的可能性,在片刻的茫然后,她的脸上现出了空白:“如果不是这样,那……又是怎样的呢?”
就听三殿下平静道:“蜻蛉的死,并不全然是你的错,你也并不是什么罪人,明白么?”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很平淡,就像这原本便是一桩天经地义之事,他所说的可能性才是这桩事原本应有的真实。因着他的从容,她也想要相信他所说的那些才是真的,但是她不能。
“不,是我的错。”
她停了一下,努力地抑制住上涌的泪意,“我,”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也给自己找过借口,想过一次又一次,我告诉自己,入墓之前,我就知道墓里的种种机关,非要亲自去闯,并不全然是因为我的自尊,还因为就算告诉季世子,他们也不一定能成功,因为我所知的也不完全。我可以拿自己的命去赌,却不可以拿别人的命去赌。我曾找过这样的借口。”
他并没有立刻回应她。
她见他抬起了手指,划过她的眼角,轻微地一抚,就像她流了泪。她眨了眨眼,眼中的确有些蒙眬,她微微仰起了头,想要将泪水憋回眼中,然后她听到他开了口,声音仍是从容的,他沉定地告诉她:“你说的并非借口,事实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