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鹤臣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含着笑,他倚着椅背,唇边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给他整个人都显示出一股子消沉的风流来,今日的严鹤臣与过去的不大一样,此刻,他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司礼监掌印,也不是等闲断人生死的活阎王,他像是在和她商量一会吃什么的朋友似的。
明珠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严鹤臣扫过她的脸,扫过她迟疑的目光,语气似有若无地带了几分诱哄:“你要想好了,现下说过的话,就像是板上钉了钉子,再也走不得回头路了。”
四下寂静,烛光摇曳,明珠看着严鹤臣,只能听见自己心里砰砰跳动的声音,这一次,严鹤臣的耐心很好,她看着明珠站在那里陷入纠结。
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这话一点不假,母亲尚在时,全家和睦,父慈子孝,如今继母掌握家中中馈,家中早就没了她的栖身之处,离开了这浩大紫禁城,她又该去哪里呢?像是浮萍,四散在清池里,无处可依又随处可栖。
皇权富贵,是个女子应该都心驰神往吧,严鹤臣收回目光,眼前娇花照水一般的女子,只怕也是如此,他合上奏折,轻声说:“我知道了,你回去拾掇拾掇,等着我的消息吧,皇上如今确实对你上了心,只是我觉得还应该再等一等才好,如今时间不多了,也不该这么蹉跎着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尾音还袅袅地停在半空,倏而明珠猛地抬起头:“我不愿意入宫。”
四下一静,严鹤臣整理奏折的手亦是微微一顿。
莫名的一股情绪席卷他的全身,这是一种严鹤臣从来不曾体会过的情绪,以至于当时他根本就不能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快乐的人,是不会明白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欢喜。
他抬起眼,明珠亭亭地站在他面前,目光如水一般莹润清澈,就是这样一个纤细的女郎,却给人一种如蒲苇般顽强柔韧的美感来。
“大人,奴才想通了,奴才不入宫。”
明珠微微抿了抿嘴唇,“奴才不信命,奴才也不想做皇上的女人。”
严鹤臣坐了一会,脸上依然是淡淡的:“那我也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听着明珠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严鹤臣沉默地坐了一会,他并不是一个擅长表达情绪的人,欢喜与悲伤,都像是与他无关一般,他的脸上常年挂着冷淡的神情,像是一个冰封的壳子。
现在,这个壳子破了个洞,有风吹进来,他现在竟有了一瞬间的茫然。
严鹤臣整整部署了三日,而慎明阁那边,灯火亦是亮个昼夜。
严鹤臣从螽斯门向永巷走去的时候,发现在螽斯门下值夜的黄门足足多了两倍,而且每个宫门都配了羽林郎,整个禁庭,都带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春风扑面,严鹤臣堂而皇之地走过,风盈满袖,心里也没什么畏惧,待他走到贞顺门的时候,有脸生的小黄门大声道:“何人?”
这样的事情是许多年来的第一次,严鹤臣从怀里掏出了司礼监的令牌,那小黄门才冷肃着脸放行。对于一个人的心理压迫,皇上深谙此道,可严鹤臣心里却是古井一般无波无澜。
这日夜,明珠和连翘才要歇下,就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明珠起身去敲门,泠泠的月色之下,月光如碎银,严鹤臣穿着一身玄色的行蟒站在穹庐之下。
“你收拾东西,随我走一趟。”
明珠身后的连翘亦是一愣,下意识握住了明珠的手:“这是要去哪?”
严鹤臣的目光扫了她一下,连翘冷不丁一阵瑟缩,呐呐地松开了手。
“不是坏去处,你只管随我去就行了,连翘先留在这。”
明珠安抚地拍了拍连翘地手,回到房间里把自己的东西随便收拾到了包裹里走到门外,严鹤臣很顺手地接过来,明珠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忙说:“不劳烦大人了。”
严鹤臣眉眼舒朗的一笑,月色之下,神态端方:“姑娘这是和我见外么?”
他这般说话,明珠十分不习惯,私下里还是觉得,他该像过去一样刻薄寡恩才好,她脸上不好表露,只乖顺地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头顶星河璀璨,穿过直栏横槛,辉煌宫阙,明珠看着严鹤臣的影子,只觉得他孤零零的,形影相吊。
一路走到万福宫外,明珠愣愣的,甚至有几分难以置信,严鹤臣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放到明珠手上,眉眼中一派沉寂神色:“今日你就留在万福宫了,往后也不要再往司礼监去了。若太后单独找你叙话,你不用说旁的,只把这个呈给太后,记得了吗?”
灯火昏昏,明珠只觉得是个牌子,瞧不清上头的字。
看着明珠乖顺地点头,严鹤臣信步走了进去,熙和姑姑站在万福宫院子里的踏跺上,严鹤臣浅笑着问:“本不该在这个时辰打扰老佛爷休息,还请熙姑姑帮忙通禀。”
熙和的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她点点头回身走了进去,过了片刻,掀开帘子走出来,微微欠了欠身子:“太后请您进去。”
万福宫里一如既往檀香缭绕,太后还没睡,沉默地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严鹤臣,明珠不敢抬头直面太后的神情,却在方才一进门的功夫隐约瞧见太后神情复杂。
“前两日熙姑姑提起来,开春之后,太后宫里头有几个宫女到了年龄,给开了恩典送出了宫,如今能伺候太后的人越发的少了,明珠太后也是见过的,臣觉得是个伶俐丫头,太后若是缺人手,就把她留在太后身边儿吧。”
严鹤臣的语气不疾不徐,神情却十足十地恭顺。
太后终于把目光落在了明珠身上,又看了看严鹤臣,她心里愈发笃定严鹤臣的身份了,皇上昨日已经来过万福宫了,提起铲除权宦的事情来,摩拳擦掌,只怕早就想除之而后快,严鹤臣只怕早就知道了吧。
明珠依旧静静地站在灯下,眉清目秀又平淡如水,严鹤臣把她带来算什么?示好还是安插眼线,亦或是另有后招?
太后不是个心软的人,在宫里头,心软是没有活路的,可她想起当年的五皇子,心中终于又生出几分不忍来:“当时就觉得是个讨喜的丫头,熙和,把她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