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去年那次被赶回南郡的耻辱,我觉得已经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能就坡下驴,在木子李和赵昱的同等需要下,衣锦荣归。
就像在顶山那场浪费了大半以上的海鲜盛宴,所给我带来能喝不能喝的名声和怎么样的酒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那次请客斗酒之后,能让盛定海对我的工作态度和从业精神有了本质的改观。
当盛定海和朱小宝还沉醉在清晨的睡梦里时,我已经带人到检修好的车间着手开始了试产。
我们从鹿城南江搬到顶山第一药厂所做的产品,是一个镇痛片的原料药,但行规里把所有的未成品都叫做半成品或中间体。这个中间体是我们来顶山后的第一个产品,也是老厂因此起家财的主打产品。
木子李向我建议,给这个产品取个有别于老厂且能适合我们自己管理模式的名称。我觉得她倡议新颖,也没跟盛定海他们商量,擅作主张,把它叫做了p1。
上文已经提到多次的老厂产品p1,也是为了书写方便,早早提前写了的,而真正开始叫的时间,还是在木子李命名之后的事。
木子李说,p是英文product(产品)的简称。许多有着很多个产品的大型企业,都是这样按序号定名的。既简单又容易记,不愿写字或不会写汉字的操作工都喜欢用,主要还能方便各部门和各员工做统一记录。
我当时也的确没有用代号表示产品不仅是为了好写好记、主要目的还在于保护产品技术不便外泄的概念。在这些方面的经验,木子李事实上应该是我的前辈。
据说,把我们这个p1做到最后的成品,对癫痫、躁狂和抑郁等神经疾病都有很好的抑制作用。
p1是固状的淡黄色粉末,有着很好闻的灯油味。p1生产过程中,在进行最后一道干燥工序的时候,就被那些跟这个产品已经打了多年交道的老师傅们,当成无毒而且还有营养的松花粉一样,从装盘入烘到粉碎包装,全程都不佩戴防护手套。有做了两三年的人,有时候连口罩也懒得戴。
他们不太在意吸入大量的黄色粉末。他们说,这些粉末都是无毒的营养药品,能消炎能镇痛,就能防治百病。
我被刚升任为董事长的林正志带去老厂接触到这个产品的时候,就曾十分惊诧地看到,许多上了年纪的农妇,在干燥用的烘房里,随随便便就能往地上咳出一口褐黄色的浓痰,哼出两条土黄色的鼻涕来,跟碱水糊成的面疙瘩一样。
无论是浓痰还是鼻涕,它们掉落到满是粉末的地面上,立马就被粉末包裹,根本没机会接触到地面,也就算不上违规而随地吐痰哼鼻涕了。
他们用沾满药粉的鞋尖轻轻地踢滚着浓痰和鼻涕,痰和涕就成了几条粉嘟嘟的肉虫。肉虫滚到粉堆里,就再也辨识不出颜色,看不到任何异样,和着产品一起粉碎包装了。
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粉尘中毒,也不知道有环境职业安全健康这些名堂。请教过几个车间的老师傅,他们都说我们的产品是无毒的,很养人。
我只得很迷糊地问他们“既然是无毒又好闻又营养的东西,干嘛还要等着人家拿去精制、消毒、压片、或灌成胶囊再买回来吃呢?直接抓一把放嘴里吃了岂不省事?又或者一天抓一把放在已经沾满粉尘的工作服口袋带回家,泡成药酒喝了,鬼也不会晓得。”
老师傅们对我这些幼稚的问题作不出更多的合理解释,他们只呵呵地傻笑着教导我说“年轻人,直接吃和带回家泡酒,那都叫偷。我们用皮肤毛孔和呼吸吃进空气中的东西,叫天然,懂不?性质不一样。”
去你奶奶的,还天然呢,难道我不懂什么叫“是药三分毒”
?而且这还是个中间体,连个半成品都不算。
这些带着谁也不知道含有多少鼻涕虫、口水、汗滴和鞋底泥沙的有毒黄色粉末,被加入其它的化学原料,去精制,去消毒,去压片,去罐装,还要经医院里某个找死或该死的病鬼做临床试吃之后,才能高价的推上市场,让人放心地掏钱买回来救命治病。
这是纯化学品的西药,跟营养没任何瓜葛,不管他们在压片或灌胶囊的时候,会减去多少真正的剂量,它们都还是药,不会全是变质过期的面粉。
在制药的每一个工段,都有着各种各样的防护措施,我不相信这是个无毒的医药产品,它终究是我们化工厂里合成出来的中间体。虽然我们的化工也可以叫做精细化工或医药化工,但相交于医院里的医药,总还存在着较大的距离,本质上,都没有无毒的可能。
我进入老厂后,曾在林正志办公室的书柜里找到一本《化学品安全技术说明辞典》查阅过,那页被老林特意折起的地方,明明白白的印有“切勿吸入粉尘、吞食有害、避免长时间皮肤接触”
等字样。
我看后就去问当时正在做小试的老林,为什么不强制性地要求操作工佩戴防护口罩和手套呢?
林正志抬头摘下猪鼻子式的半面防毒口罩,不屑于我的较真,支支吾吾地敷衍着说“他们没这个意识,嫌麻烦,碍事。等你做习惯了,也一样不会戴了。”
“哪天中毒了咋办?”
“他们都是农民工,不可能做得到那一天的。再说我做了一辈子,也没见我中毒得病啊。等你在化工厂混个二三十年,就是百毒不侵的神人了哈。”
“你既然做了一辈子,抵抗力和免疫力也都够你用到下辈子去做神人了,还戴猪鼻子干嘛?”
我出其不意,拽下林正志手里的防毒罩,把它丢进了小试室的垃圾桶。
我们老厂的大部分员工都会跟董事长老林开这么大的玩笑,只要没其他领导在边上,我就更加肆无忌弹。
这个林正志,从我认识他开始,到身为董事长,上班时间总要换上一套已经磨破了裤脚边的海军蓝劳动服,脚套一双洗的泛白的解放鞋,跟种田的农民伯伯没啥两样。但他对人随和,没老板架子,我们都喜欢与他开玩笑,也乐意听他的话。这些品德不是所有的老板都能具备,包括现在的赵昱和当年的盛定海。
总经理盛定海不同,国企干部出身,对衣着很是讲究,上下班都是同一双牛皮鞋,擦得锃亮锃亮,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矜持感。所以,大部分员工跟他都有一种说不清是敬还是畏的距离,人缘不那么好。
我也不乐意与他多接触,在我心里,林正志才是我真正的领导和我所能靠着乘凉的大树。
不过,我也明白,到了顶山,林正志就罩不住我了。我也得学会收敛,不跟这种道貌悍然的领导一般计较。再说,老家已经依稀遥远,大家都成了老乡,还是会不计前嫌的要保持一致对外的团队精神,我不能给他丢脸。
给他丢脸,就是给咱南江鼎盛丢脸,给咱鹿城人丢脸,这个“地方保护主义”
的观念是不能没有的。我得以大局为重,以试产为主。
我带着机修兄弟和几个药厂招来的老师傅去车间试产时,脑袋还是有些晕,我的预感不那么好。
那些药厂的老师傅年纪不老,都是四十上下的药厂下岗女职工。
在试产之前的一堂培训课上,她们笑嘻嘻地围住我说,p1这个产品在我们来之前就做过,同样的工艺流程,同样的生产设施,都是轻车熟路的事,根本不愿意听我给她们讲详细的操作规程。
她们更喜欢听我给她们讲讲我们老家的地方黄色小笑话。
盛定海和朱小宝也给她们证明,说九九年的时候,有两个从老厂出来单干的“叛徒”
,先后都在药厂租用过这个车间,也生产p1,操作工就是这帮鬼精鬼精的女人。
他们叫我大可放心的让她们跟着我一起试产,日后的大生产,还要靠她们带更多的生手和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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