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在这儿谈谈。”
副典狱长说过这话,就走开了。
聂赫留朵夫走到靠墙放着的一条长凳跟前。
玛丝洛娃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副典狱长,然后仿佛感到惊讶不解似的耸了耸肩膀,就撩了撩裙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我知道,您很难饶恕我,”
聂赫留朵夫开口说,但他觉得泪水妨碍说话,就停住了,“不过,过去的事既然已经无法挽回,那我现在要尽我的力量去做。您说说吧……”
“您这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问道。那双斜视的眼睛像是在看他,又像不是在看他。
“我的上帝呀!帮助我吧。教教我该怎么办!”
聂赫留朵夫看着她那张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的脸,在心里说。
“前天您受审的时候,我当陪审,”
他说,“您没有认出我来吗?”
“没有,没有认出来。我没有工夫认人。再说,我也没有好好看。”
她说。
“不是有过一个孩子吗?”
他一问这话,就觉得自己脸红了。
“谢天谢地,一生下来就死了。”
她简短而愤恨地回答,并且转过眼睛不再看他。
“怎么死的,是什么原因?”
“我自己也病了,差点儿死掉。”
她说,还是没有抬眼睛。
“两位姑妈怎么会放您走啊?”
“谁又会把一个带孩子的佣人留在家里呀?她们一觉,就把我撵出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呀,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全忘了。那事全完了。”
“不,没有完。那事我不能就这样算了。尽管事到如今,我还想赎我的罪。”
“没有什么可赎的。以前的事是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
她说过这话之后,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看了他一眼,并且令人不快地、妖媚地和可怜巴巴地笑了笑。
玛丝洛娃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见到他,特别是在此时此地,因此乍一见到他,她十分震惊,不由地回想起她从不回想的往事。乍见到他那一会儿,她模模糊糊想起跟她相爱的那个英俊青年为她打开的新奇而美好的感情与理想的世界,随后她想起他那令人难以理解的残忍,想起在那神仙般的幸福之后接踵而来的种种屈辱和苦难。于是她感到痛苦了。但是,因为她无法对这事想出个所以然来,她这时就采取了像往常一样的做法不再去想这些往事,并且用堕落生活的特种迷雾把往事遮盖起来。现在她正是这样做的。在乍见到那一会儿,她看到面前坐的这个人,就联想到她当初爱过的那个青年,但后来她看出这样太痛苦了,就不再把他当成那个青年了。现在这位衣着整洁、细皮嫩肉、胡子上洒了香水的先生,对她来说已经不是当初她爱过的那个聂赫留朵夫,而只是许多男人中的一个。许多男人就是在需要的时候享用像她这样的活物,而像她这样的活物就应该利用这样的男人尽可能为自己谋得更多的好处。所以她就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沉默了一会儿,盘算着怎样利用他才好。
“那事已经过去了,”
她说,“现在这不是,判我去服苦役了。”
在她说出这句可怕的话的时候,嘴唇都哆嗦起来。
“我知道,我相信您没有罪。”
聂赫留朵夫说。
“当然我没有罪。我又不是小偷,也不是强盗。我们这儿都说,什么事全靠律师,”
她继续说,“都说,应该上诉。可是,都说要花很多钱……”
“是的,一定要上诉,”
聂赫留朵夫说,“我已经找过律师了。”
“不能心疼钱,要请一个好的。”
她说。
“凡是能做到的,我都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