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二岁,举手投足间已经十分沉稳,唯有声音略微颤抖,似乎激动极了。
皇帝沉默了一会,说道:“佞臣作乱,你又有什么过错,要自称为罪奴?你虽然在寺里暂住,但仍旧是为父的骨肉,为什么要这么生分?”
皇帝这话,是要赦免他的意思了。元竑感激涕零,两眼闪着泪花看向皇帝,喃喃叫声“阿耶”
,便被机灵的内侍搀扶起来,引到了皇帝身侧。
父子嫌隙尽释,皇帝心情颇佳,挽着元竑的手到了兰盆前,抓起一把供米,扬手洒向众人。这场盂兰盆节办得极尽奢靡,米粮瓜果中,还夹杂着无数的小金币、珠翠,在暮色下灿灿耀目。皇帝见元竑手里也攥着一把米粮,却踌躇不动,笑道:“这是放焰口,施舍米粮给亡魂,你怎么愣着?”
元竑年纪还小,见皇帝和声笑语的,他鼓起勇气,说道:“亡魂是要超度,但儿想,彭城、陈郡抵御敌军的那些将士们,恐怕连一口糙米、一碗热汤都吃不上,陛下要是把给寺里这些布施都换做军中的粮草辎重,将士们一定能够……”
“住嘴!”
皇帝一脸愠怒,“你就不能让朕高兴一天吗?”
元竑吃了一惊,连忙闭上嘴,见皇帝拂袖而去,他惴惴不安地跟进殿,因为自知又说错了话,心里十分沮丧。果然之后皇帝心情都不大好,也没怎么搭理元竑,不等法会结束,便要起驾回宫。
暮色降临了,皇帝登上御辇,才到山门,见许多沙弥手里捧着红暖的灯火,正小心翼翼地走着,皇帝奇道:“那是去干什么?”
元竑打起精神道:“那是儿亲手做的河灯,悼念亡魂的,一会要去河里放灯。”
皇帝招一招手,命一名沙弥走进,拿过河灯一看,上面果然写着某某人,某某之子,或某某之夫。皇帝道:“这些都是战死的人?”
元竑道:“是,每逢寺里有人来布施祈福,儿都问过姓名,是为国朝捐躯的,就记录下来,做一盏河灯。”
皇帝一时无言,他在御辇上举目望去,果然远远见无数点飘摇的灯火,缀成星河般蜿蜒流动。“原来这一仗,光建康就死了这么多人。”
皇帝喃喃道,目光转向元竑,温和了许多,“你不必这样惶恐,你是皇子,心里时常记挂着百姓,朕很欣慰。”
元竑眼里顿时绽放出喜悦的光芒,“是,陛下!”
“不过,”
皇帝语气一转,“你才多大?会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是谁教你的?”
元竑一窒,立即辩解:“没有人教过,是我自己想的。”
“哦?”
皇帝点一点头,“怎么没看见道一?听说你时常和他在一块。”
元竑道:“今天是他母亲的祭日,他也去河边放灯了。”
“走吧。”
皇帝笑着点头,“我们也去瞧一瞧。”
皇帝一行,乘着夜色,到了秦淮河畔。羽林监已经提前一步将河边的百姓都驱散了,唯有满河花灯,随着荡漾的碧波幽幽暗暗地摇曳,一时繁光缀天,星汉西流。皇帝欣赏了一阵灯景,目光一转,见侍卫远远领着一名僧人来了,还不及通禀,他便从那道身影认出人来,“道一。”
道一对皇帝施了礼,抬起头来时,面上还有些意外,“陛下的眼力真好。”
皇帝打量着他,哈哈一笑,“你不管做什么样的打扮,走路的姿态都和别人不一样,我一直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