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说来话长,是余月亭来到青州之前的事情了。
“你们有所不知光还钱还不行,必须把货物补上。那可是百万之数,谁有这份能耐?还不上,就派人把家眷都拘了起来,每日游街示众,直到清欠为止。”
青州官军军纪最坏,得了这么一桩差事,视为财的好路子,每日向那些商人勒索钱财,否则就虐待囚犯。即使这样,每日游街之时,依旧会有官兵接着押解的便利调戏妇女,可怜这些女人在家中也有丫鬟仆妇伺候,一般的锦衣玉食,可是沦落至此,就只能忍气吞声受人欺,不然就只有像方才那少妇一般,一死全了名节。
“这两日又出花样了。”
掌柜的看样子也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只是把声音压得低如蚁鸣,“听说绿营的营官开始卖名额了。”
“什么名额?”
“我也是听说啊,说是给十两银子就能得一天押解的差使,很多城里的恶少都争抢去买呢。”
“有什么用呢?”
“嗨,还不是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儿,方才那一幕想必二位也看见了,若不是眼下这情形,一个当兵的能摸到康家的二儿媳?那可是西安城里有名的美人儿。”
“我要是这些商人,就到僧王面前告上一状!”
王炽声音不知不觉变大了,把掌柜的吓了一跳,四面看看没人注意,这才放下心。
“没用的,僧王早就有话,说汉人都是阴柔狡诈之辈,商人更是汉人中的奸邪小人,他们的家眷受罪。有这么句话放着,他能管这事儿?”
余月亭早就听得忍无可忍,等听了这句话,如同被人重重打了两记耳光,觉得浑身毛孔都在烫。
只要是个正经的商人,听了这句话都不会不动怒,连王炽那么深沉的人也是如此,就见他眉毛渐渐立起来,张口刚说了半句“这和土匪有什么……”
忽然觉得一只手重重地压在肩头。
余月亭仔细听来,原来县外有个油芦沟村,去年遭了一场“寡妇瘟”
。村中死了不少青壮年,余下老弱妇孺无力耕田,今年年初借了一笔钱,打算种枣树为生,偏偏又遭了一场农灾,实在过活不下去了。
去年秋收时,油芦沟村有人从甘肃买了一头半大的牛犊,原想着开春耕地使唤,不料这头耕牛从买回来就生病,连带着把附近人家的牛都染了病,不到半月工夫连死了十几头牛。庄户人家最看重的一是天时,二就是牛,这下子起了恐慌。偏偏村里有几个嘴馋的二流子,把当天埋下的牛半夜又挖出来煮了吃,结果人也染上了病。这瘟疫来得又凶猛又古怪,大家都得病,可就是青壮男子死得多,请来的大夫说这叫“寡妇瘟”
。
眼看着一个几百户的大村,转眼间就死了一百多人。消息传出,附近都起了恐慌,县里派差役封了进出村的道路。但也不是就让村民等死,朝廷遇上这种事,按例有赈灾的款项,买来药给各家各户,只是那药对这瘟疫并无效果。等到入冬时,村里的青壮年已经死了大半,家家有哭声,户户添坟头,黄纸白纸飘得满村都是,乍一看如同鬼界。
“幸好这瘟疫到了冬天就停了,可是咱们这村子也已经元气大伤,我的父母也不幸病故。”
乔温氏哀哀地说,眼角滴下泪来。
“死者已矣,活人的日子可也要过下去。但是村里没了耕牛和劳力,这来年春耕可怎么办呢。”
乔鹤年接过话。
转机来自一个胶东商人,他有一批枣树苗,愿意先贷给村民种,将来枣熟后亦由他负责买去,顶完买枣树的钱,余者就归各户所有。这本来是好事,保长带着全村各户的户主与那商人签了契约,趁着前些天冻土消融、雪水润地的好时机,便种下了这批树苗。
“也不知老天爷怎么想的,就是不肯放过我们这些穷苦人家。树苗种下没几天,一场鸡蛋大的冰雹如雨点打下,把刚长芽的枣树全毁了。偏偏县衙里的钱谷师爷带着差役又来催去年欠的粮,谁家不交就要出一人入大狱,据说入狱就不给饭吃,直到完粮为止。村头葛九爷是个老独户,火气大些,年初通知清欠陈粮时,他顶了差役几句,就被抓到大牢里,一个多月前尸体送回,人都饿成了一把骨头。眼下村里家家欠债,户户欠粮,简直是被逼到了绝境。”
一头是商人催着还债,一头是官府逼着完粮,又是人财俱无,难怪要卖儿鬻女了。余月亭想起在狱里见过的饿了好几天又被撑死的“九爷爷”
,心里暗暗点了点头,明白这油芦沟村果然是到了家破人亡的境地。
“既是又遭了一场大灾,何不再向朝廷申请赈灾?灾情重的地方按例是可以请藩台报户部,酌免该纳的钱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