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我们抵达索格迪亚纳山山脚时已是八日后的傍晚,这座山高大巍峨,虽然现在已是初夏,这座山依旧从半山腰往上开始雪白一片。
东征军被崎岖狭窄的山路挤成一条细长的队伍,大家吃力地牵着马推着装满物资的车前行。呼啸而至的风灌满整个森森山谷,燃着昏黄火焰的火把摇摆不定,抬手一举,就能照到遮天蔽日的黑色树干。
我自问一年半的时间,经历了那么多波折,面对很多困难已经是小菜一碟。然而这里的严酷环境还是让我有点吃不消。那她们如何呢?我担心地转头看一眼跟在赫费斯提翁身后的几名女子,一不小心对上罗克珊娜锐利的眼眸。
我一看到她的眼神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我知道她肯定有点看我不顺眼。想想也是,半年前我才刚刚在新年晚会上以跳舞抢了她的风头。罗克珊娜我自然是久闻大名的,印象里看到她的资料时我还偷偷感慨了一番,因为后来她为了保证自己儿子合法正统的继承王位,快刀斩乱麻,逼死了亚历山大其余的两三位妻子,其中就包括我很早之前在波斯波利斯宫见过一面的波斯公主斯塔蒂娜。
我心里发憷,连忙加快脚步闷头朝前走,赶上赫费斯提翁。想起那天赫费斯提翁的话,我不禁有点感慨。那天我俩吵架时恰巧亚历山大的另一封信送达。亚历山大在那封信上提到了个比较尴尬的消息,原来在攻占雪山后清点俘虏时,他发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罗克珊娜的父亲,奥克夏特斯。
奥克夏特斯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被部落里其他的人当做宝献给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只好嘱咐赫费斯提翁将罗克珊娜带上,好让他们父女相见。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难猜测,亚历山大这次恐怕会爱上罗克珊娜这个粟特部落头领的女儿,或者声称自己爱上她,要带她继续向东行,道印度时与她完婚,这个爆炸性新闻会遭到保守派的反对,但是毫无疑问,会是给整支队伍注入一针强心剂。
这么多人单爬山就用了两天,一路上到处可以看到打斗过的痕迹。雪里掩埋的尸体不多,但也足够怵目惊心。第三日清晨队伍遇到了托勒密和他的一小波护卫兵。
托勒密看上去精神不错,就是肩背上缠着的一大块纱布暗示了之前的攻山之战是多么惊险刺激。一见到赫费斯提翁、吕辛马库斯和塞琉古他就吹了一声口哨:“这边,好兄弟们,欢迎来到我们的索格迪亚纳!”
庞大的队伍跟随他左穿右绕,终于到了亚历山大在雪山另一侧搭建的临时要塞。
“亚历山大!大军到了!”
正午的阳光和煦而温暖,照在皑皑白雪上。
亚历山大身边聚集了一圈人,他们似乎正在讨论什么问题。听到这话,亚历山大转过头来,看向这边。身上的铠甲依旧穿着,他只是将头盔卸下来,随手放到身边一块突出的巨大岩石上。金发柔软,眼眸里的光彩一如往昔,他大步朝这边走来,眼光看过每一个人,嘴角的微笑一点一点扩大。
他像一只永远都不曾向命运屈服的雄狮,虽然没有刻意,但扬起的头颅依旧显示出他的骄傲。我不知道在这段时间他内心又经历了什么变化,但毫无疑问,此时此刻再看到他,他比最初那个自信满满,野心勃勃的男孩还要有气势。
在我还暗自胡思乱想的时候,亚历山大已经跟每个将领都打完招呼。队伍四散开去,他揽着托勒密的肩,拍着吕辛马库斯的背,跟赫费斯提翁说话,几个人像没长大的大男孩一般嘻嘻哈哈。似乎透过这些,我都能看到他年少时的模样,他们穿着雪白的希腊长袍学习天文地理,政治军事,他们互相比斗,直至精疲力竭,四仰八叉地倒在一起——他们一起渡过的那些快乐时光。
那双蔚蓝的长眸突然转了转,扫到我身上。
我心里突地一跳,本能地试图回避,却见那双蓝眼睛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冲我毫无保留地露出笑容。这一瞬间,我就已明白,他做到了。他做到了百折不挠,做到了在经历千山万水的困难后鼓起勇气重新面对,更重要的是,他做到了在无数次打击后,却依旧无所顾忌地向时间交出一颗最单纯的心。
我正要走过去,却听见后面传来赫费斯提翁的声音:“亚历山大,我将我们尊敬的朋友,罗克珊娜小姐带来了。”
亚历山大点头,走过来,如过去一般吻了吻罗克珊娜的指尖。又简单问候了几句,便安排人带她去见她父亲。罗克珊娜看着他,黑眼珠璀璨如宝石。她忽然开口道:“我还能见到你吗,亚历山大陛下?”
亚历山大微笑:“当然可以的,罗克珊娜,我就在这里,想找我聊天,随时过来吧。”
罗克珊娜似乎很高兴,但并没太多显露出来便走了。
亚历山大又看向赫费斯提翁,与他相拥,拍了拍他的背:“抱歉我的赫菲斯,现在恐怕没法让你好好休息一下了,你先跟我过来吧,还有些事没解决。”
赫费斯提翁笑了笑:“我怎么能拒绝你。”
几人一同往营帐走去,我很识相地没跟着,亚历山大却伸手过来轻推了我一把。
“你。”
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凑在我耳边,只有我能听见,“进去帮我们倒水,好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在山里走晕了,我感觉他好像在冲我撒娇。
原来这两天亚历山大又接到情报说粟特又有一拨军队从这边逃跑,似乎朝西方沙漠地区而去。本来听亚历山大的意思是一定要追上的,以免他们跑回过去的地盘再生事端。然而这些流亡士兵似乎在沙漠地带分散开来,以致亚历山大派去的追击队伍都无法锁定目标,只好无功而返。不过这些都是收尾工作了,前些日子好像又有人跟他提及印度的富饶,亚历山大很是心动,一直跃跃欲试,打算继续南下,沿着考芬河朝印度河进发。
但是很显然他有点操之过急了。刚风尘仆仆从山脚下爬上来的将士兴致缺缺,没人应和他,大家只是一边喝水烤火一边一言不发地听他讲,讲完后有人提出克雷斯特既然已死,要上路也行,但是队伍需要重新编排,3万人毕竟不是个小数目。等一切全都准备妥当再说,这件事缓上一个月再考虑不迟。
亚历山大只好放他们各自回去休息。他跟赫费斯提翁说了会话,便带我回了自己的营帐。他们并未说什么很私密的事情,因而也没有避讳我。只是谈起马其顿那边现在的情况,奥林匹娅斯女王,以及赫费斯提翁的父母,他们甚至聊起亚里士多德,说他是个相当幽默睿智的小老头。是他第一次把世界地图扔到亚历山大面前,并告诉他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整个世界。
后来又说到喀山德。
亚历山大原本轻松的神色一下变得相当痛苦,他沉默很久,才淡淡道:“我不会杀他,我会留下他。我已经措手杀了克雷斯特,这份滋味太过难捱。我向宙斯发誓,宁愿我死,也绝不再杀任何一个兄弟。”
我的心一下收紧。
夜晚回营帐时,他与我一前一后走在路上。篝火声和呼噜声到处都是,可我却感到他身上少有的宁静。
相比较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庞,我猜我也许不能承受看到他的背影。他的背很宽,身材高大,脊梁笔直,穿着铠甲或披风时,像个真正的王者。可是他实在太矛盾了。明明还是个那么孩子气的人,却非要坐在寂寥的高处。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望向挂在苍穹的银河。
我也跟着停住。
风在山谷里轻轻低诉,如同谁在吟唱一支优美又遥远的歌谣,又像是一声声低沉的呼唤。北极星闪烁,亮得好似一粒在阳光下发光的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