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悦懿以为迟到之后还毫不慌张的人,应该是傲慢没礼貌的。谁晓得,顾韵林竟挺有礼貌地道谢:“谢谢赵教授的提醒。刚刚进门没喊报告,是怕打断你讲课。请继续。”
这种说话方式,还挺像一个上位者的。
松鼠君在她怀里小声叨叨:“他其实不是故意迟到的,是在他的生命里就没有迟到这种事存在。”
简悦懿低头,用眼神叫它继续说。
“天人从一出生,就有属于自己的宫殿和仆从,这些都是依他们自己的福报而幻化的。所以那些仆从并没有真正的生命和意识,他们在自己的宫殿里也就不存在守时和迟到这种事。他可能得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人间的生活。”
这回,他没有回头看她,但耳朵却明显耸动了一下。
不过,居然会有天人选择考古这个专业,也真是有意思。但仔细想想,天人要是选了哲学系、经济系等专业,不是更有意思吗那跟他在天道的生活完全不搭调。考古至少还能让他回忆起曾经看到过的凡人世界吧?
很快,课堂又回归到主题上来,赵教授继续向大家讲解华北地区旧石器两大文化传统。而学生们也继续说这个文化传统的划分有多么地没有必要……
对简悦懿来说,老师讲课时就低不就高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可老师都已经将就学生到这种程度了,学生还不仅不卖账,更进一步置疑教材的合理性,把课堂上的宝贵时间拿来争论无关紧要的话题,这就有点不对了。
听了半天课,都只听到一堆置疑声的简悦懿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对课上的学生们道:“我要是没理解错的话,大多数同学觉得教材编写不够合理的本质原因,是大家觉得知识点过于密集了,大家还没听懂这一个知识点,教授就讲到下一个去了,对吧?”
毕竟是来学习的,对于问题最本质最核心的地方,大家倒是老老实实点了头。
简悦懿又道:“那你们可以课前预习、课后复习啊。有不懂的地方再私下去请教赵教授不就可以了?而且大家还可以结对学习,这样彼此都能交流彼此学到的知识点。这不是很好吗?”
“为什么一定要教授慢慢慢慢讲呢?每堂课要讲多少知识点,课时数是多少,都是定好了的。要是完全按照大家要求的节奏来讲课,我们的大学四年可能就得变成五年、六年、七年了。”
刘文秀附和道:“对,刘校长昨天才在迎新会上说过,希望我们77级的新生能尽可能地把时间用在学习上,不要辜负党和国家的栽培。不就是预习和复习吗?这点都做不到,还自称什么学生呢?”
大约是她最后那句话让人觉得不舒服了,一大堆人开始攻击道:
“我们并没说我们不预习、不复习啊。可就算是预、复习了,这些知识点还是太密集了!我听课听到现在,脑门都涨了!”
“谁记得住那么多内容啊!你自己看看这个知识体系,一节课的内容就要分新旧石器时代,每个时代还分早、中、晚三期,每一期还分主要文化遗址和主要特征起源的探索,还有生产力水平、经济形态和社会组织……”
“这谁能记下来谁就是个天才!清大到底是想培养天才,还是培养知识青年啊?这世上有几个人是天才啊?”
“这种教材和课程的设置,肯定是不合理的!肯定得重新编写过才行!”
“我就听说了一件事,说是国外的一份报纸每日邮报抨击了我国教材落后,课文内容严重不符合事实的问题。说我们的中学教材里有一篇英语课文,讲了在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下,一名生活在伦敦的可怜女孩的故事。那篇课文把英国说得穷得要命,所有人都因为被资本家压榨而过着悲惨的生活。可事实呢?那篇课文里说的根本就是狄更斯时期的英国!完全不符合现在的现实!”
这个同学说得有理有据,现场顿时风向又转了,大家都在问他从哪儿听说这件事的毕竟大家都对那篇课文很熟悉。
接着,好好的一堂课变成大家集体抨击教材落后,老师教学不负责任了。
赵教授怕得不得了,在讲台上不断地说:“别吵了,大家别吵了,你们想让我怎么讲,我就怎么讲,好不好?”
可没人理他。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简悦懿五感本来就比别人敏锐,这喧哗声像是在擂她的耳膜一样,弄得耳膜嗡嗡生疼。
她大力一拍桌子:“别吵了!”
大家真不吵了……
因为……桌子被她拍塌了……
简悦懿自己也愣住了,她什么时候变成大力士了?
松鼠君从她军大衣的领口出钻出来,给她一个眼神:你看看,这也是修行的好处。
简悦懿:……
可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她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讲:“我记得去年恢复高考时,很多补习班里的学生连数学方程式都不会解。但大家都迫切渴望着知识,没有人指责教材编写不合理,也没有人认为是老师的问题。大家都清楚,在整个国家教育事业停摆的情况下,考生文化程度偏低是个不争的事实。”
“现在也是如此,与其寄希望在教授身上,我们不如老老实实承认我们这一届学生的文化素养不够,多花点时间课前预习、课后复习。”
“我相信,在那么困难的条件下,诸位都能考上清大,说明你们学习的决心和毅力是远其他很多人的。没道理眼前的这点小困难就能把我们77级新生难倒!”
“你们回想一下,你们现在的这个学习机会有多么地来之不易。有些人已经工作了,但单位领导不让你们报名,只肯把机会给跟他有关系的人有些人拖儿带女,每天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还得学习还有些人是上山下乡的知青,因为不会种地,在农村被当成是最没用的人。你们都忘记了过去受的苦吗?”
她谈到这里时,大家都低头沉默了。谁能够遗忘那段压抑的过去呢?
“清大作为我国最知名的学府之一,是不会放水,把毕业证给专业素养不过关的学生的。而没有毕业证,又何来好的工作?你们别忘了,我们以后的工作是由国家统一分配的,就是想走后门都没法儿走!现在妄谈让学校来适应学生,还不如自己赶紧进入状况,尽快适应学校生活!免得在毕业的时候,被残酷刷下来。”
她采用的演讲方式,是先抑后扬,最后再把最严重的状况抛出来,吓唬他们一下。而且“抑”
的部分,也是着重在“客观环境造就77级新生普遍文化素养不高”
这一点上的。
而想让大家听得进去你的建议,最好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告诉他们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二是告诉他们这么做有什么坏处。一般而言,第二点对人的冲击力会比第一点大。因为比起得到,人更害怕失去。
果然,在她说完这一切之后,教室内安静到可以听到针掉落的声音。
过了半分钟后,才开始有人说话。但说话的内容已经不是改编教材,让赵教授改变讲课方式了。而是讨论花多少时间在预、复习上面,又打算用什么样的方式进行学习了。
简悦懿松了口气,第一堂课会有这样的情况生,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那长达十年的特殊时期令人们对老师这个职业失去了基本的尊重度。
即使现在国家的教育事业得到了恢复,但要一下子找回尊师重道的风气,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