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声问了一句。没有回答。他这才记起她还在屋里呢。他反身回屋,把她扶起,又牵她到了院子里。他重复了刚才的问话,她摇头。他认真地告诉她“下午的海,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你的头。”
她无比浓密的头一下子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庞、他的眼睛。他像进入了温暖的黑夜,一个人在黑影里喃喃自语。
第一个知道这事儿的是清滆。但他一声不语。那一天他去喊少爷吃饭,轻轻进门时,现了一对相拥的人。他退出去。那一天他劈了很多木柴,又把它们小心地堆好,堆成一座小塔的模样。
曲予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母亲。
老太太站起来,儿子就喋喋不休地讲下去……老太太说好孩子我的心肝,你不要讲不要讲了,再讲我就要死了。她真的身子一歪倚在了一个雕花盆架上,呼吸明显地加重了。儿子赶紧过来扶她,她却用眼睛寻找旁边的闵葵——原来她在曲予进来的一瞬就溜走了。“这个妖……”
她吐出半句,认识到它太粗俗,立刻闭了嘴巴。她的手拥住了儿子,泪水不停地涌流。她再不说话,只是央求儿子“不必把这样的话告诉你爸了,他受不住……千万不要。”
“可是……”
“千万不要。”
他忍住了,没有在父亲面前提一个字。可也不过是三五天的时间,清滆来喊他了,说老爷让他去一趟。他预感到了什么。
父亲的病一如既往,半倚在一个巨大的沙上喘息,面前的大理石镶面茶几上放了一碗参鸭汤——这使他记起到了晚饭的时间了。他感到父亲的目光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失望。就这样被盯视了一刻,老人说话了。他抬起右手,那衣袖有些长,遮去了半个手掌,松松地挥了一下“我看错人了。你是难成大器呀。去吧。”
他怔在那儿。
清滆走近一步“走吧,少爷。”
他跟着清滆出来。他记得一出门,就看到天上出现了稀疏的星星。它们很大,但一点也不亮。这是个没有任何希望的夜。他突然想起了在海北森林中度过的夜晚,想起了点燃的松明和不停的催人入睡的辩论之声……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尽管清滆在后边一再地规劝,还是径直来到了白玉兰下。他在这儿走了很久。
回到房间时已经是午夜了。他想着父亲的那句话,不知怎么,老想从积满了灰尘的地方找点东西翻一翻。
灰尘可真多,他被呛着了,不停地咳,不停地翻。那些古旧的词句很拗口,但他还是大致看明白了,这都是自己的族史。上溯几代,这一周遭出了个京官,京官回家省亲,了解到距此二百公里的西部玲山有金银矿脉,回京后就上书朝廷,力倡“凿山谷”
,取“大地间自然之利”
。皇上恩准,并命他为督办,奉敕开采。京官随即招用了十余位通晓盐铁经济的地方官吏和名商巨贾,而这其中就有曲姓。而后的曲贞——他该是老爷的爷爷了,成为督办最得力的助手,并在京官过世后成为当时最有名的三大督办之一。
曲予老要忍住呼吸,以免陈旧纸页上的东西飞进肺里。他极力想象那个督办的模样,想象采金场上隆隆的炮声和“万两黄金一条命”
的民谚。曲贞在晚年脱离了采金事业,这也许是他极为高明的一手。他亲手把一个显赫达的家族从有血腥味儿的地方领上另一条坦途,辞了督办,转而在海北和南方几个城市投资兴办铁厂、缫丝业和纺织。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地过来了,曲府也就成了现在的曲府,老爷是老爷,少爷是少爷,白玉兰迎着每个春天的呼唤开放。
但是曲予心中充满了说不清的厌恶。
他把它们掷到了那个旮旯里,一次又一次洗手。今夜的水怎么这么凉啊,从十指传到心头,令他一连打了好几个抖。他仿佛听到呵气似的声音,立刻跑到窗外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天亮了,不知什么时候亮的。他一睁眼就看到搭在膝上的『毛』毯落了淡红『色』的阳光,接着听见窗外的八哥在拙劣地呼叫“你好!你好!”
我一点儿也不好,我的胳膊都抬不动了。曲予觉得不知是着凉还是有什么心火移到了左臂上,试着动了动,又疼又沉。他费力地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从老爷屋里出来,清滆离开之后,他怔怔地站在一棵橡子树下,抬起左手猛地击了一掌橡树。当时竟没有觉得疼。
他想去母亲屋里,又忍住了。
闵葵站在老太太身旁,她的呼吸正散出玉兰花的香气……曲予一声声呼唤,站起又坐下。门响了,进来的人是清滆。清滆年纪和他差不多,可是却依照老爷的吩咐剃着光头,而且稍稍肥大的黑布裤脚上扎了腿带子。他多次劝他放弃这种打扮,他总说“是啦”
,说过了也就说过了。他这会儿把一个木饭盒打开,从里面端出青花瓷器,有两荤一素,一个汤钵。
“见到闵葵了吗?”
清滆点头又摇头。他把汤钵往前推了推,走了。曲予透过窗子,见到清滆正在看那只八哥,眼里好像汪着泪水。
曲予一刻不停地跑出屋子。先到母亲窗外窥了一眼,见里面只有母亲一个人,合手坐着。他又一口气跑到了闵葵住的那个小厢房跟前,隔着窗户就听到了陌生的声音。那种不祥的响动让他慌,就顾不得敲门闯进去。有两个男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伸长胳膊拨开他们。闵葵躺在窄窄的小床上,头被白纱布缠住了,通红的血渗出来。他轻轻呼唤,她没有听到。
原来这两个男人是常来曲府的医生。屋子里有一股浓烈的『药』水味儿。
他握着她烫烫的手。后来她睁开了眼睛,一睁开就闪闪亮,漆黑的眸子映着他。她说“不怨老太太……少爷,等我能走路了,就回乡下了。”
他抚『摸』她的手,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原来她是被老太太用捶布棒槌击伤的。那个微胖的、长了一双美目的女人盯着她,长长的鼻中沟动了动,抓起了木棒槌。“还敢吗?”
“不敢了。”
“怎么个不敢?”
“不敢了。”
她当时双膝一软跪下了。她没有想到那个木棒槌会往那个地方打。而且自从跟随老太太这些年,她没有被主人拧过一下——而据说火的女主人从来都是用手指拧人的,那是钻心的疼痛啊。她毫无提防时木棒槌落下了,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她醒来就躺在这张小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