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抢先说“不冷,她烤着我哩。”
老伴说“冷什么?他把我烤得出汗呢。”
我说“是啊,如果一个人就受不住。”
“可不,俺搂抱着睡,冬天也就不怕。”
我又问“你们以前都没有儿女——没有结婚吗?”
老太太笑笑“俺这以前压根儿没跟过男人。俺这模样谁能稀罕,也就是俺这个老头子吧!”
老男人咧着缺牙少齿的嘴巴“一点儿不错,俺也是,不过俺那时不知是她在后面等着哩。”
我说“你们这样过不容易啊,越来越老,该有人帮帮你们才好。”
老太太说“不用不用,俺有老头子哩!”
老男人接上“那是哩,咱有她哩,有她什么都中……”
我那会儿听着,不知说什么才好。环顾这个纯粹是泥土做成的小屋,伸手抚『摸』了每一件器具,觉得这些器具在主人捏弄它们的时候,都印上了指纹,带上了体温,它们全都热乎乎的。
那天我在小土屋里待了一段时间。这样的两个老人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们真了不起,盖了这样的小土屋,藏在了城里的某个角落——哪里比这里更温暖呢?什么才能够换取这一切呢?没法估量,没法判断。
二
时隔不久,我买了很多水果,有李子、桃子、苹果,还有无花果、有南方的枇杷。我找到了那个胡同,去敲那个小土屋子的门——那个门却紧紧关着。
我想他们又出外乞讨去了。如果把这袋水果拴在门上,又担心丢失。就这样,我在小屋门前等啊等啊,直等到天黑还是没见一点儿踪影。那天我不知上来了什么倔脾气,就那么席地而坐,一直等下去。我想即使我在这儿等上一夜,也要等上你们。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看出了星星在天空剧烈燃烧——整个天空都被它们辉映得碧蓝碧蓝。我感受着它们的灼热,似乎看到了它们甩出大滴大滴熔岩……我等啊等啊,启明星出现时,才听到了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抬头一看,真的是这对老人,他们满脸尘土,互相搀扶着走来了。
他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我。
我那时候已经瞌睡得睁不开眼了。我『迷』『迷』糊糊想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屋墙下面。老头子气喘吁吁地走上来,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又拍拍我的头说“噢哟……噢哟,是个大官人。”
老太太说“是官人吗?”
老头子说“是个大官人。”
我听得清清楚楚。我被他们文雅古旧的叫法逗得笑起来。这一笑身上立刻来了力气,扶着墙一下站起来。
看得出,眼前的这一对老人又到远处乞讨去了。可能是这一次走得太远,他们走走停停,瞌睡了就在街头困一会儿。不过他们还是恋着这座小土屋,这是自己的家——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他们终于打开了自己的家门……
如上就是我讲给梅子的真实见闻。
她显然被这故事打动了。我记得那个晚上她一言不。我们没有说得更多,因为有这样一个故事就够了。
很久以后,当我差不多把什么都忘记了时,她突然又想起了那个故事。她说“真正幸福的夫妻,不在于多么富有……”
一句平实的、不知被重复了多少次的“名言”
,然而它在此刻有了更切实的内容。那个故事传递的,不仅仅是一个相依相伴和互相忠诚的故事。尽管这两个不起眼的生命蜷在一个土屋里,在坎坎坷坷、布满烟尘的泥路上踟蹰,自生自灭,可它的确表达了一种生存的永恒、一种真实的生活……
我仍旧要不停地出行,而且次数越来越多——那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焦渴。我只想走,走到很远很远。
三
在梅子眼里,那个有着大橡树的院子里,我们身边,也有一个『迷』人的故事。
有一个人从十二岁起就是一个战士。他那时候身高还达不到常人的胸肋,瘦小得可怜。可是他什么都不需要,扎了个武装带,打着笨拙的裹腿,而且还过早地拿起了武器,尽管只是一把菜刀。后来他跑进了深山,跟一些很不安分的人在一起,开始了惊天动地的生活。他大约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就砍死过一个人,还没有成年就懂得了什么叫生死搏斗。这个人成长得很快——在这不久,他竟然还获得了一种温柔体贴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