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經綸沒叫人在廳中伺候,是以專司養鳥的僕役不敢進來,只候握著哨子在外頭廊下等著。他與這隼兒玩了片刻,便拍了拍它的項背,將窗一推。金鉤瞧見碧空白雲,便又清唳一聲,振翅飛竄而去,鑽入默林中不見了。
向經綸嘴角余有一絲微微的笑意,側向窗外出神望了片刻,這才回過頭來。抬眼瞧見曾九正一眨不眨的凝視著他,笑道:「你總直勾勾地看著我作甚麼。」
叫這隼兒一打岔,曾九心底便自然了許多,聞言慢悠悠道:「我雖然人老了,心也硬了許多;可瞧見你這般的男子,心上仍忍不住撲通撲通的,總想多瞧兩眼。」
向經綸聞言忍俊不禁,執起白字鐸地一聲按在棋盤上,道:「我勸你還是多瞧兩眼自個兒的棋罷。」
曾九立時垂頭一望,當即後悔不迭,見他欲將自己十數個棋子提去,忙伸手往棋盤上一遮,耍賴皮道:「不行不行,我剛看岔了,下錯了地方。」不由分說將那顆白子挑了出去,苦思冥想半晌,才把適才的黑子下定在別處。
向經綸想也不想,摸起一顆棋子便要放落棋盤。曾九眼巴巴地瞅他動作,忽而發覺不妙,這一步臭棋並不比剛才妙上半分,當即去推他手道:「不許你下在這裡!讓我再多走一步!」說著便抄起棋子要添補。忽而眼前紫影一閃,她不防備,手上棋子已被向經綸輕飄飄搶去了,只聽他笑道:「你這棋品也忒爛了。罷了,我不和你下了。」
曾九朝他握子的手一撲,卻被他倏而讓開,不由急道:「呸!還明教教主呢,小氣鬼!」
向經綸道:「你還要倒打一耙,真是豈有此理。好罷,若你能拿回這個子,就許你再悔棋一次。」
他話音一落,曾九倏而自羅漢床上躍起,朝他那頭斜身一竄,五指成爪朝他腕上拿去。向經綸坐定不動,只守不攻,憑指掌將那顆棋子護得滴水不漏。曾九手上功夫不算頂尖,本事全在一刀一毒上,實在不是他的對手。見拆了幾十招也沒進展,她氣得忽而站定不動,兩眸橫睨著他,一掌朝他手臂上拍去!
然而向經綸卻沒有躲閃,竟任她在手臂上拍了一掌。
曾九微微一驚,手勁立時收了幾分,本以為要打傷了他,卻忽覺掌上一震,一股內力將她發出的力道粘著一牽,曾九手掌登時貼著他手臂一滑,歪撲到了空氣之中,整個人亦失衡地朝前踉蹌了半步,不由一手按在他胸前,一手朝他握棋的右拳抓去,堪堪在離他咫尺之遠處穩住了步子。
向經綸坐望著她,任她抓住了右手,原本被她揮掌打來的手臂則朝前一伸,輕輕扶在了她的腰畔。
曾九按在他胸前的手微微一蜷,垂與他對視片刻,道:「你要幹甚麼?」
向經綸沒有說話,只是溫柔地注目著她。
曾九便側過頭來,輕輕去掰開他的右拳。
他沒有反抗,待她將掌心棋子拿走,騰出來的手便也溫熱地貼在了她腰上。
二人一站一坐,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一陣風自窗外吹來,梅花與白雪的香氣盈盈地飄浮在了他們身旁。
曾九望著手中這枚瑩潤潔白的棋子,半晌柔聲輕道:「向教主,早先我不便問你。」她頓了頓,「光明頂上都有誰與你作對?是誰做主害你?我替你將他們都毒死了罷?」
向經綸一笑,嘆道:「謝謝你。可這樣不成的。」
她又問:「我瞧明教里不少人都很愛戴你。以你武功才智,若要除去異己,有許多法子可用。我想不通,不管是暗地裡殺了他們,還是明火執仗的拼過一場,你的勝算都不算小。何必弄成現在這樣兒?」
向經綸沉聲道:「因為他們對我有恩情,對明教有汗馬功勞。」
曾九眉頭一皺,道:「可他們卻先要毒死你,你還顧忌甚麼情分?既然已經勢同水火,不如快刀斬亂麻,糟踐自個兒的身體是為了甚麼?」
向經綸默默聽完,道:「因為他們可不仁,我卻不能不義。若要橫刀相向,先下手為強,我問心有愧。而若明火執仗相拼,本教數十年蟄伏的心血,豈不就此毀於一旦?金兵北踞,虎視眈眈,此誠中原危急存亡之時,若教中兄弟因我等數人的分歧而揮刀相向,彼此殘殺,那我死後有何面目去見明教列位先故教主呢?」
曾九怔怔地望著他,道:「所以你任人給你下毒,只等他們發難麼?」
向經綸溫柔地注視著曾九,笑道,「是啊。不然還有甚麼法子?不過你放心,他們也並不是真想要我的命。」又和聲嘆道,「我固知以霸、王道治人謀局,必可克敵制勝,威加上下。可惜我生來便不是梟雄之才,到底也不忍施展。這般一來,只好又辜負你的美意了。」
曾九不言不語,默默想道:「是了。縱然要以性命押注,他也不肯下手害死所謂的叔伯兄弟們。只因他們一心向教,又曾對他很好。我縱然毒死他們,替他解了這局,他心底也不會歡喜。」如此思來想去,心中便愈來愈沉。沉重之餘,又忽而想,「我瞧他很蠢,卻又喜歡他這樣兒。不止喜歡,又很羨慕他。唉,羨慕歸羨慕,我可做不來這傻事。」
她兀自出神,向經綸卻道:「曾姑娘,我曾想請你幫忙,不知眼下你還願不願意?」
曾九道:「你說。」
向經綸沉吟片刻,低聲道:「明日早晨,你就離開罷。我心底有數,再過不久,光明頂上大約便要出事了。若我不幸輸了,只怕你會受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