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珠连忙松了刀,睫羽微颤,咬唇道:“既然子期切的好,那儿便去生火好了。”
她话音刚落,左腰处便被大手勾住,那实实在在的触感,隔着衣衫,也令阮流珠身上发麻,耳畔则传来了男人隐隐带着不悦的低沉声音:“不准躲。二娘对我也并非全然无情,我待二娘,也是真心实意,若不是有那人在,只恨不得立刻借着‘收继婚’的由头娶了你,二娘又何苦这般自欺欺人?既然有情,便坦坦荡荡,亲亲热热,有何不好,又有何不可?人有四百四病难,生死不过须臾耳,二娘再犹豫,便是蹉跎。”
流珠阖了阖眼,强自忽略着自他掌心处传来的火热,但平声道:“是,儿对徐小将军,确实并非全然无情。但这情意,也还远远不够。你便是想娶,儿还不想嫁呢。”
徐子期缓缓勾唇,手上依旧轻轻摩挲着,薄唇贴在她耳边,声音低哑道:“二娘说得有理。我该再好好努力,让二娘更喜欢我,喜欢得舍不得、分不开才是。”
他话音才落,门外由远至近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来。徐子期皱了皱眉,略为不舍地松了手,沉步走到灶边,开始生火,流珠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烫得不行,但抬起头,朝着门口处看去,却见怜怜及弄扇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这两个小娘子,脾性都十分活泼,饶是在天花袭城这般沉闷压抑的气氛之中,两人的眼睛也都亮灿灿的,让人看了便觉得心上舒畅。流珠一看,便强自压着方才心上的悸动,并柔声道:“你们两个来作甚?”
弄扇眨着大眼睛,道:“方才忘了说了,之前萧捕头来,还说啊,太医院的大夫都拿这病没辙,不过若是给得病的人多吃些汤水儿,蛋啊肉啊等,约莫能好些。还有就是,该要常常帮着病者换姿势,可别再生了褥疮。此外,通风也是极为要紧的。”
怜怜知道流珠向来疼爱瑞安,直看做亲生子一般,便也跟着出言道:“二娘和大哥儿,也不必忧心。奴一看小哥儿那面相,定然是个有福的。先前听说也有人得了天花,不过落下了一两片麻点儿,之后安安稳稳地活到了七八十岁哩。”
见着这两人,流珠心上轻松了许多,徐子期自然也不敢再那般孟浪。不一会儿,几人便做了些菜,蒸了米饭,煮了蛋花汤,流珠与徐子期先将饭给瑞安送去,留下怜怜及弄扇,再给其他人做饭。
待走入瑞安所在的小屋之后,流珠便见床上鼓起了一大团,却是这小墩子拿被子将自己包了个严实,一丝缝隙也不透。徐子期见了,沉步走到床边,朝着那约莫是屁股的地方狠狠一拍,冷声道:“别胡闹了。把被子掀开。好好吃饭。”
流珠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随即将饭菜摆至桌上,并坐到软榻一侧,纤纤素手轻抚着那团被子,口中柔声道:“瑞安躲起来作甚?这么闷着的话,痘子可会愈长愈厉害呢。”
那团被子动了两下,自被角处露了只小肉手出来,流珠听见那小郎君吸了两下鼻子,仿佛是哭过似的,便故作轻松地笑道:“哎哟,咱家瑞安这是哭了呢?小男子汉还掉泪珠,知不知羞啊?可见你是被吓着了。现下二娘可告诉你,你得的病,和你散馆里那几位小郎君不是一种病,你这病啊,想死都难呢。还不快起来吃饭。”
听了流珠之语,徐子期骤然抬眼,直直地凝视着她那张分外柔艳的面庞,而徐瑞安这小子则一下子掀开被子,小肩膀抽动了两下,口中惊喜道:“真的?不是一种病?孩儿不会死么?”
流珠心上沉甸甸的,面上却缓缓笑着,目光温柔地凝视着瑞安那已经长满白痘的小胖脸,毫不嫌弃,细细抚着他的小身子,道:“你就是太用功读书,压力太大,这才发了疹子。只要你好好吃饭,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很快病就会好了。二娘会每天都来陪你说话的,等过一段时间,二娘身子爽利了,便跟你住到一块儿。”
她毕竟刚才接种牛痘,若是在这时候天天和已经发病的徐瑞安待在一块,种痘很有可能失败。而徐瑞安听了她的话后,吸了两下鼻涕,精神果然振奋了不少,食欲大开,狼吞虎咽地吃了饭。饭吃完后,流珠和徐子期在他床边坐着,一个轻拍着他的胳膊,另一个则顺着徐瑞安的意思,讲起了自己尚在军中时那些有意思的事儿,总算是哄着他睡了过去。
离了徐瑞安处,再将碗碟送回厨房洗净之后,时辰已经不早,夜幕垂降,雾气渐生,院子里白蒙蒙一片,只隐隐听得街上有人瞧着锣鼓,重复说着官家的戒严之令,命汴州府民如无要事,最好不要出门。
流珠缓缓跟在徐子期半步之后,并不抬头看他,边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去,边温声道:“瑞安还烧着呢,无论如何,得想法子让他先退了烧。只可惜现在不得随意走动,城中的药房只怕早被人腾空了都。”
徐子期点了点头,低沉的声音倒令人觉得分外安心:“二娘放心,我必能给瑞安拿到退热的草药。”
顿了顿,他见已走到了阮流珠门前不远处,便道:“我倒是没想到二娘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骗瑞安。”
流珠笑了笑,垂眸道:“有时候假话,总比真话让人好受些。人活在世,不必非得问心无愧。儿不好对大哥儿的处世之道妄自出言,哓哓置喙,但是儿觉得,难能糊涂。若是有个人,愿意骗儿,总比没人愿意骗儿好。”
她这话,确是肺腑之言。如果可能的话,她倒愿意做阮宜爱,活在花团锦簇,富贵荣华的谎言里,无忧无惧,才不要做什么阮流珠呢。谁人都有见不得人的一面,心里头都有点儿不可外说的心思,怎么偏偏就她这么倒霉,非要见那阴暗一面、听那番龌龊心思不可呢?
稍稍一顿,流珠轻叹道:“再说了,瑞安这个病,确实是药石无用。与其让这孩子担惊受怕,满怀忧虑,悒悒而终,倒不如让他高高兴兴地去。”
徐子期微微偏着头,阖了阖眼,将她所说之言,细细想了一番,随即轻勾薄唇,遽然捏着她垂下的手指,声音略显低哑,沉沉说道:“等我出征之时,也必是生死未知。二娘既然愿意骗瑞安,不若也骗骗我可好?”
流珠闻言,微微低首,那蝶翼一般细密的睫羽,在她那白皙的面颊上,轻轻投下两叠阴影。而她那琥珀般的眼眸,正半隐于阴影之中,徐子期望着她那晦暗难明的一双美眸,薄唇轻抿,抬手推开门扇,道:“咱们进屋说。外面不方便,二娘多半会有顾虑。”
流珠被他轻拉一下,不由咬了咬红唇,终是跟着他进了屋内,随即掩上门扇,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的俊秀青年,微微一笑,道:“子期若是想被骗,儿愿意做骗你的人。只是像子期这般察见渊鱼的精明人儿,可会甘心受儿的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