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这几句话听在容与耳中,让他既惊骇又震动——他当然不认为此举昭示他在沈徽心目中的地位,能超过升平帝,然而沈徽居然能放下手边事赶来救他,对于习惯高高在上的皇室中人,不吝为一个难以想象的突破了吧。
勉力从怀风手臂里挣出,他尽量站稳些,俯身下拜,把所有的感激都融在这一记叩首中,却禁不住声音发抖,“殿下救命之恩,臣铭记于心,永志不忘。”
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抓住了他撑在地上的双臂,随即用力的向上拉起他。
容与抬首,正望见沈徽狭长的凤目含笑,内中更蕴藉着一脉怜惜,尽管倏忽一闪便即消散。
说一点不动容太过虚伪,容与也分辨不清心里什么感觉,倒是鼻子略微有点发涩,借着沈徽手臂上的力量起身,又暗暗觉得好笑,自己忽然这么善感起来,估计是因为险些没有尊严的死去,惊恐之下留的后遗症吧。
沈徽吩咐其余人等出去,又命芳汀去膳房预备些安神的食物,才指着软塌边的椅子,随口道,“坐吧。”
像是知道容与会拒绝,他又淡笑着补充,“左右也没有旁人,你受了惊吓该去缓缓神。”
顿了顿,突然毫无征兆的,伸手轻轻抹去容与嘴角的血痕。心上没来由针刺似的一疼,那血渍是怎么来的,他不用问也清楚,看上去温和柔脆的一个人,竟然能有勇气以咬舌这样酷烈的方式自尽。
容与低着头,只为掩饰仓促变白的脸色。沈徽碰了他,指尖上仿佛还带着一点疼惜,然而他没有排斥,一丝一毫都没有。只是双腿愈发的酸软,索性告了罪,在椅子上坐下。
犹记得许多年前他初学规矩,负责教授礼仪的内侍就曾反复强调,尊卑等级容不得半点逾越,而这些年,他也一直谨守这些礼仪,不给自己找麻烦,也不给曾经帮助过他的人添麻烦。
但奇怪的,这一刻他忽然不想再恪守,反倒是沈徽对他所有的命令和要求,他都愿意尽力去完成,哪怕已经逾越了尊卑这道天堑一样的鸿沟。
“容与,耐心等待吧,不用太久,一切都会如孤所愿。”
记忆里这是沈徽头一次单叫他的名字,后面没有附带任何指令言辞。很柔软,带着微不可察的缱绻,有些像春日烟柳拂上脸颊,颇有一种熨帖人心的况味。
自那以后,沈徽无论去哪里都会带上容与,即便是去养心殿看望皇帝,也会叫他随侍。
而沈彻终是在无可奈何之下,不情愿地启程前往西安府。此去经年,他未必再有机会回归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皇城,内心的幽怨悲愤可想而知。
但容与却有些羡慕他,能去看看这都城以外的世界是他一直以来隐秘的一个心愿,只可惜终他一生怕是难以实现了。
那日站在午门的城楼上,容与眺望下头,看着沈彻最后回首一顾,眼里所有的留恋不甘,慢慢地化为一片凄然。在侍从几番催促中,黯然登上马车,绝尘而去。
万般不舍也还是要认命,无论是贵胄,还是如他这样所谓蝼蚁。不过因着临去时那一眼回顾,容与倒是觉得,他对沈彻其人已算了无恨意。
升平三十九年二月,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日,整个禁城覆盖在雪堆里,所有的暗流汹涌也都暂时被掩盖在无尽惨白之下。
傍晚照例去侍疾,容与站在殿门外候着,原以为暖阁里会像往日一样,因为皇帝的昏迷而静默无声,却不想沈徽进去不到一刻,他就听到了升平帝苍老衰弱的声音。
类似梦呓,又像是呻吟,沈徽也听到了,忙凑近些叫道,“父皇……”
隔了一会儿,又听见皇帝近乎耳语般的说着什么,容与下意识靠近窗檐,侧耳分辨,在无序的低呼声里,他捕捉到一个名字,皇帝在叫着彻儿。
暖阁里又迅速陷入无声静谧,容与一颗心也骤然跳得发紧。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后,皇帝的意识似乎清醒了些,吐字清晰的问,“彻儿呢,怎么不见他?”
沈徽温和的应他,“父皇忘了么?大哥已在去往封地的路上了,这是您早前下的旨意。”
有片刻的静默,接着是一阵粗重的呼吸声,“叫他回来,朕,朕要见他……”
这句话显然已用尽了他残存的气力,说完便开始急促喘息起来。
半柱香过去,养心殿的门徐徐打开,沈徽缓步走出来,面沉如水,后面跟着神情哀戚的高谦。
贴近沈徽,高谦低声问,“皇上的话……是否要召唤秦王?”
容与不禁抬眼看了看他,因为感觉的出,高谦声音里有遏制不住的惶恐。
沈徽却是陡然盯住他,眼风凌厉,“不必,叫他再走远些。”
他决然的语气,让高谦神色猛地一震。
不再多言,沈徽快步下了台阶。容与只得紧跟其后,低头默不作声,只是沈徽周身的寒气让人不自觉有些发抖。
行至重华宫下辇,沈徽蓦地停下脚步,从侧面看过去,他的下颌在轻轻发颤。
容与知道他想要说话,便靠近些,却见他几度欲启齿,又讪笑着摇头,最后只艰难的轻吐三个字,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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