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笑笑地吃着零嘴:“不会的吧?我瞧他很好,就一个乐呵孩子,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不讲理的人。”
程美心料想他是不会信的了,长叹一声,咬牙切齿道:“等着瞧吧。”
乐呵孩子商细蕊哼着戏词在镜前审视自己,他可把压箱底的戏服头面都拿出来扮上了,足见得与程凤台是多么的够交情。
商细蕊看看钟表,咂摸咂摸嘴:“小来!我想喝水了!”
小来哆哆嗦嗦端了一杯水过来,商细蕊笑道:“你傻啦!我上了妆还怎么喝呢,拿麦管来。”
小来呆愣愣地点头哦一声,从茶笼取过一支麦管插在茶杯里。商细蕊手脚最懒,低头就着小来的手吸了两口,只觉得那杯子在小来手里直抖楞,抖得水波荡漾的。再看她脸色,双颊潮红一头的细汗,不禁笑道:“你这丫头,跟着我皇帝军阀都见了个遍。这虽是王府,住的却不是真王爷,你怕什么呢?”
小来低头道:“我没有……”
商细蕊喝完了水,又哼了两句戏词,旁若无人地对镜子做了一个身段,自己觉着挺陶醉的。
小来忽然咬着嘴唇说:“商老板,咱们今天,不唱了吧!”
“胡说什么呢?好好的怎么就不唱了?你究竟怎么了?”
商细蕊捏了一把她的胳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
小来摇摇头,强忍着什么似的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商细蕊从镜子里看见她掀帘子直往台下瞧,蹙着眉尖,很恐惧的样子,好像台下坐了一只大老虎。
商细蕊悄悄走近了,一拍她肩膀:“看什么呢?”
小来惊叫一声一回头,惨无人色的一张脸,活像见了鬼。商细蕊觉着是真不对了,也掀帘子往下一看。第一眼就瞧见了程凤台,程凤台也看见了他,冲他直眨巴眼睛,商细蕊不由得笑了笑。旁边坐的是曹司令和程美心。他想待会儿一出场,程美心见了他后忍气吞声还要强颜欢笑的表情,可是程美心忧心忡忡地不断扭头往另一边瞧,心思不在台上。商细蕊顺着她的目光往那边一望,人就定在当场了。
鼓点响过了一个调门儿,不见主角出场,配戏的轻声唤了他一声,可他早已魂飞天外,什么拍子什么场合都不管了。
多少年天涯海角了,再想不到今时今日,居然会在这里遇上。
商细蕊觉得脑子里盛的都是滚烫的岩浆,又热又涨,痛得嗡嗡作响,腿也是软的,扶着门框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智。她过得真不错,衣着体面,容光焕发,坐在下面听他唱戏,像个上等人家的少奶奶一样。过去他们站在同一个台上唱一出戏,悲欢苦乐都在一起,那时多圆满,多热闹。后来她走了,走到台下去了,戏台子上只剩下他商细蕊一个人,这个世界也只剩下他商细蕊一个人。
她再也不同他一起唱了,她听他唱。
商细蕊站稳了身子,心想好的,今天我就给你好好唱一出。
小来之前在台下见到蒋梦萍,就被唬得神魂出窍,情知今天必不能善了,死死拽住商细蕊的袖子,哭道:“商老板!别!咱们不唱了!”
商细蕊用力拨开她的手,一掀帘子出去了,腾腾腾走站到台上一动也不动,就瞪住蒋梦萍。他的眼睛本来就亮而有神,是男人中少见的水杏眼,现在直愣愣饱含怨恨地盯着一个人,程凤台在下面看着,那目光好像能刺穿人的心肝一般,狠得人发疼,真让人觉得一股惧意,简直是庙里的金刚怒目。
商细蕊迟迟地不开口,胡琴鼓点都停了下来,满场的宾客觉出不对劲。
在这一片寂静里,商细蕊忽然拔起嗓子,厉声唱道:“休想这子弟道求食!娶到他家里,多无半载相抛弃。又不敢把他禁害,着拳椎脚踢,打的你哭啼啼!
恁时节船到江心补漏迟,烦恼怨他谁。事要前思,免劳后悔。我也劝你不得!有朝一日准备着搭救你块望夫石!”
程凤台心说不对啊,这算什么戏?怎么听着一点儿都不喜庆。紧接着就听见后面的桌椅哗啦一片响。蒋梦萍浑身颤抖着站起来碰翻了椅子,她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事物,人不住地后退。
时隔四年,她也是一眼就认出商细蕊了,商细蕊的妆就是她手把手教的,怎么会认不出。他还记着过去的事,还在恨她,这恨已经浸到骨子里,恨得连戏子的本分都不要了。当年在平阳,商细蕊把她逼得求死不得,脸面全无,谁见了都要啐他们一口奸夫淫妇。想不到啊,她省吃省喝,把商细蕊当亲弟弟那样带在身边照料长大,处处维护他,宠让他,到头来,竟是养了一头狼,要吃了她才罢休的狼!
平阳街头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霎时间都回来了。蒋梦萍倒退着慌不择路的要逃,一连惊起了几个宾客。常之新连忙上前把她抱在怀里柔声地哄。
商细蕊在台上,向他们一指: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还不归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