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走出城外两里地,前头一个短打扮的汉子,汉子肩上扛着一根棍,挺不耐烦挺横的样儿,不是个。商龙声与韩先生等人扶灵归乡,众人也该返程了。商家哥俩再度对面告别,似是还有千言万语,最终也没能说成,唯有互道一声保重。商细蕊一直目送哥哥走远了,一回身,众人望向他的复杂疑虑的目光来不及收回,两厢里撞了个顶头碰。平时为人软和的,此时尴尬地撇开眼睛,平时为人尖利些的,望向商细蕊的眼光不退反进,更添了挑衅的意味。商细蕊不怕他们的审视,昂首阔步的往前走,人们略略让开,单给他辟出一条道路,不知是谁在他走过的地上啐了口吐沫,商细蕊仿若未觉,反正他是聋惯了。
商龙声前脚走,商细蕊后脚搬出小公馆,与小来住回锣鼓巷,怕的是万一运药路上事发,不要连累了程凤台。他嘴巴很严,小来与赵妈当然什么缘故都不知道,只当他要回去排练新戏。但是搬走好几天,算日子程凤台早该回北平了,居然连个人影子也没见着,打电话去问,赵妈也没有程凤台的消息。
商细蕊最后是在水云楼里听到程家的近况。他们说程二爷那个黄眼睛黄头发,摸牌手气很好的妹妹不见了,八成是跟男同学私奔了,也或许是遭到绑票,总之一个大姑娘下落不明,赶上这兵荒马乱的,不会是个好下场。程凤台当然是急死了,悬赏出天价寻人,就连日本人也在帮着他找,至今已有七八天,然而杳无音信。
这天傍晚,程凤台终于来到锣鼓巷的商宅。小来给开的门,见到程凤台,先惊了一惊,盯着他简直说不出话来。程凤台伸手捞捞头发,向内一望,厅里门帘半掀,可以望见屋内女人的旗袍和腿,便道:“商老板有客呐?别惊动他,我在外面坐会儿。”
说着坐在院内冰凉的石凳上定定出神,墙外槐花被风一吹,落了他一肩一头,他也没知觉。
商细蕊出声道:“崔师姐别忙了,这丫头我不收。”
他顿了顿,尽量柔和着说:“小孩儿,出去找你小来姐要果子吃,我和你娘说说话。”
一个小女孩儿应声跑出来,梳着两条麻花辫子,穿紫色带花的布衣布鞋,像画片上的小人似的活泼泼的。见到程凤台坐在外面,也不认生,大大方方朝他一笑。程凤台现在可见不得小女孩子,他像失落了骨肉的祥林嫂,看谁都是他家的阿毛,仓促间想回给小女孩一个笑,可是他好久没有笑过了,脸皮都僵了,微笑还未完成,小女孩已经跑开去找小来。
屋内商细蕊的声音:“二月红以后,我不收女徒弟。”
崔师姐说:“我听说了,水云楼接连嫁走几个坤伶,违约银子值不多少,白费了你的心血,想必你是蚀本蚀怕了。不过我的这个丫头,是可以放心的……”
商细蕊打断她的话:“不,不全是因为这个。”
静了一会儿,方才续上:“戏子在唱戏之外,是什么样的情形,要遭什么样的罪,崔师姐是行内的人,不好启齿的话,我不说,师姐全知道。”
崔师姐默不作声半晌:“这行纵然千难万险,有你保着她,我信得过。”
商细蕊失笑道:“我啊?我都保不住人骂我,打我,杀我呢!外面把我说得不是个人德性,难得师姐偏心高看。师姐喝茶。”
两个人停了一歇,喝过茶,商细蕊说:“李老板先前劝我早日封箱另开张,做点小买卖,我没有听,但可见李老板多么不中意梨园行。”
崔师姐道:“从着他的意思,几个小子念书念得好好的,只要他们争气,读到博士我也咬牙供!可是几个丫头……”
崔师姐叹气道:“还能指望她念书做官不成?她哥哥念书要花钱——你别急,我知道你会帮衬,这一向就破费你无数了!可也须得知道救急不救穷的道理,天长日久的,如何是好呢?”
商细蕊笑道:“一样是你亲生的儿女!哪有卖丫头供小子的!这也太偏心了!说实话,今天来的要是她哥哥,我就收!”
说着声音低下去点:“男孩子心大气力大,有点功夫在身上,遇到难事还过得去。姑娘再泼辣,真到了那个地步,只有受欺负的份!咱们都别造孽了吧。钱先花着,往后的生计,有我替你想办法。”
程凤台在外听着他的话,满心里发酸。商细蕊从前一直不肯承认戏子受欺负,只一味的蛮横与要强,经过这些岁月,他终于是吃足了人世间的苦辣,话语里知人情,懂世故,反倒教人怅然了。
崔师姐碰了软钉子,唤来孩子告辞。程凤台绕到后厢房里避了一避,等商细蕊送客回转,他已进卧室枕着被窝躺在床上,脸色憔悴得一塌糊涂。商细蕊道:“刚才我就看见你了,崔师姐不是外人,躲什么?”
程凤台道:“心里烦,不想见人,见了净瞎客套。”
商细蕊知道他烦心的由来,坐到床沿,一手搭着他膝盖:“察察儿还没找见?”
程凤台瞪着床顶子发呆。商细蕊道:“不然,让我这儿江湖上的朋友查访查访?”
程凤台长叹一声:“讨债来的……”
程凤台从曹贵修处回到家时,察察儿已经失踪三天,她留下手书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要和哥哥从此一刀两断,家人不必来找。二奶奶急得几乎晕过去,内院门禁一向很严,察察儿悄无声息逃家,里面必然有个里应外合的内贼,查来查去,是老葛闺女打的掩护,钢琴教师做的外援。二奶奶急归急,但是有一线清明坚定的念头不可动摇,命令范涟暗暗查找,不许闹出风声来,因为“察察儿要是私奔走的,坏了名声,美音和凤乙以后可还怎么嫁人?”
找人这种事,大张旗鼓未必找得到,暗地里闷声找,便是更无希望。范涟在政府军警中的人脉大多撤退重庆,范家势力减多了,同时又要遵从姐姐的吩咐掩人耳目,最后的结果,不但屁也没捞着,还被程凤台回来后一顿臭骂。程凤台怪二奶奶竟把虚无缥缈的名节看得比察察儿的安危重要,错过找回妹妹的最佳时机;二奶奶却怪程凤台不该同日本人勾肩搭背,上梁不正败坏门风,导致察察儿在家待不住了。夫妻俩互相埋怨,哭天抹泪大吵一架,吵得比什么时候都凶,吵完想起搜查察察儿的物什,看看有没有落下线索,这一搜,竟搜出许多共产革命方面的书籍和笔记,写得满纸白日梦。程凤台顺着笔记默读片刻,从中找到兄妹决裂的由来,越看越气,当场堆到院子里付之一炬,转过身,把儿子和四妹看的书写的字也全部翻检一遍,略有嫌疑的都给烧了,并且细问了察察儿平时与他们说过什么话,回答不清的统统挨骂。孩子们确实冤枉,察察儿其实不大和他们说话,嫌他们幼稚愚蠢,她的思想曾经和程凤台说过一点,只不过那个时候,程凤台没有放在心上。
商细蕊不会安慰人,听完拍拍程凤台的大腿,不言不语坐了会儿,外面的天色暗下来,槐花点点,暮色中好似夜雪纷飞。商细蕊说:“我就知道察察儿这孩子心肠冷。”
程凤台不响。商细蕊接着说:“二奶奶从小养大她,她出来读书这段日子,从来不说要回家看望嫂子。”
程凤台闭了一闭眼睛,不肯再谈:“去把灯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