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腳剛走,胡老闆便下樓來。這是個約摸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蓄著小撮山羊鬍,抬眼環視店裡一周,發現只剩甘小栗一人在看店,也沒在意,走到掛著做好的衣服的衣架前,問了聲:「哪件是密斯特詹的襯衣?」
甘小栗忙過來找:「是這件。」
「嗯,你幫我把它疊起來拿到二樓,一會兒密斯特詹要派人拿衣服,人來了你通知我一聲。」
「馬上給您送上去。」
胡老闆點點頭,這時候,店鋪外突然傳來警報聲。
「不好,空襲!」
師徒倆跌跌撞撞出門找防空洞,在門口撞上托著一缸豆漿的阿旺,胡老闆被撞翻在地,阿旺左躲右閃,竟讓豆漿一滴未灑。
「哎喲小棺材,你不看路?」
「沒事,師傅,沒有炸彈!」阿旺嚷,從一隻手托著搪瓷缸,一隻手從懷裡摸出一張傳單,上面寫著「中日友好」。
「友好他娘個x!」胡老闆坐在地上罵,「你撿回來幹嘛,快給我丟掉。」
說著,甘小栗狗腿地過來扶起師傅,兩人走出店外,看見一架飛機正在開明街上空來回飛,一片片傳單從天而降,白雪一樣落下來。
甘小栗揉揉眼睛,好像真有雪片?再定睛一看,發現傳單中夾雜著棉絮和麥粒。
「師傅你看,怎麼投下這些來。」
胡老闆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見日本鬼子今天不搞轟炸,便要返回二樓,臨走不忘叮囑一聲:「小栗,密斯特詹的衣服不要忘記。」
甘小栗還蹲在門口看飛機撒傳單,一些棉絮和麥粒隨著傳單落下來,落到房頂上、街道上,窸窸窣窣,此時的他還無從得知有怎樣的彌天大禍即將降臨。
第3章老鼠在打架
這天晚些時候下了點雨。
開明街一帶的居民喝的還是「天落水」,各家各戶都有一口大水缸放在後院,正逢入秋後少雨,這場雨化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
為了照顧妹妹,甘小栗平時吃住都不在店裡,唯獨要趕工的時候才會留下——今天正是這樣的日子。晚飯前他趿著鞋去打水,看見水缸里漂著一層棉絮,記起是午後小鬼子的飛機空投下來的,一邊暗罵「長爛瘡的鬼子」一邊用手把棉絮撈出來扔掉。
牆角傳來吱吱的叫聲,原來是兩隻老鼠打架。他打旁邊繞過去,看見其中一隻老鼠口吐鮮血地倒在地上,四隻爪朝上、不停抽搐。似乎有點不對勁,他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
「還不快進屋?」師娘在廚房喊。
「誒,來了。」也許是多心了,甘小栗趕忙把水桶抬進廚房。
晚上的菜有雪菜炒鮮筍,雖然現在吃不到鮮上市的春筍,但是竹筍這種東西一年四季都弄得到,配上鮮鹹的雪菜,好吃下飯。甘小栗的阿姆也愛做這道菜,所以他低垂著眼睛,狠狠夾了一筷子到碗裡。
師娘看在眼裡,知其緣故,又給他夾了一筷子。
阿旺見狀大叫:「師娘又偏心了,菜給小栗吃得最多!」
「話這麼這樣講?你不是我們當中飯量最大的人啦?」師娘立馬懟了回去。
「我乾的力氣活也最多!」
「我們西服店嘛是要會做衣服,做衣服靠力氣大嗎?」
「那論會做衣服,誰也比不過師父,師父也不像這樣光吃菜不吃飯。」阿旺斗膽把師父搬了出來。
「那你們師父老了呀,老頭子吃不下那麼多。」師娘也口沒遮攔繼續道。
幾個徒弟在飯桌上笑得「篩糠」,胡老闆忍不住,才終於放下筷子輕輕地拍了拍桌子說:「你這女子越來越放肆了。」
師娘一向沒什麼架子,和徒弟們一起一笑了之。
胡老闆想起一件事,便問道:「密斯特詹派人來了沒有?」
甘小栗邊嚼邊回答:「沒有,今天下午一個人都沒來過。」
「這就奇怪了……」胡老闆嘆了一口氣,皺著眉頭陷入沉思。
師娘不知道密斯特詹是誰,便跟甘小栗打聽來去脈。然後一桌人除了胡老闆之外,統統陷入對美國人到底能長多高、長多壯的胡思亂想中。
這個夜晚和往常別無二致。
又過了兩三天。
清晨,整條街道從一聲悠長的叫賣聲中甦醒,挑著擔子的菜販子由南向北邊走邊吆喝,走到豆漿店前發現不對勁。這家豆漿店是兩個徐州人開的,租了一間店面起早貪黑的工作,除了賣豆漿,也賣別的豆製品。他家豆腐淨白細嫩、彈潤爽滑,相當的不錯——只是今天不知為何,早該飄出豆香味、打開大門做生意的店子遲遲沒有動靜。
西服店這邊,幾個徒弟正在做開店前的準備,胡老闆讓甘小栗和阿旺趕緊去布匹批發商那裡把他預定的斜紋嗶嘰拿回來,這二人匆匆前往。
回來的路上,阿旺遠遠瞅見自己魂牽夢繞的豆漿店,一桿市招挑出店外,於是一顆心兒又飛過去了。
「怎麼,又要買豆漿?」甘小栗撇嘴問,他並不覺得豆漿店的丫頭有多好看,還不是眉毛下面有眼睛,鼻子下面是嘴。
阿旺說:「咦,怪了,她家今天還沒開張?」
甘小栗聞言看去,果真如此,走過去駐足了一會兒,隱隱還聽到裡面有女孩兒的哭泣聲。正狐疑之時,門突然「砰」一聲打開了。
「我去叫大夫!」阿旺的心上人慌慌張張跑了出來,臉上還掛著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