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講完話,看看一旁的甘小栗弓著身體像只蝦一樣,肖海便問他:「甘小栗你是肚子痛嗎?」
甘小栗一邊彎腰一邊努力抬起脖子仰起頭說:「我的肚子不能淋雨。」他懷揣著那張信紙,為了防雨,用幾層破布卷了個布包將它保護起來,卻還是經不起這樣的大雨,只得彎腰護住。
「懷孕也沒你事多!」肖海譏諷。
登船時間臨近,三個人各自帶著隨身的物品,額外又背了一些乾糧,冒著雨擠在人群中朝指定的輪船前進。
甘小栗一面顧及懷中的布包,一面又擔心背上行囊被擠掉,瞻前顧後走得很慢。
張靖蘇回頭見狀,忍不住伸手過來,頓時甘小栗感覺自己被一隻溫暖有力又骨節突出的大手給拽住,在他一步之外的張靖蘇,亂發貼在額頭上,眼鏡上滿是水痕和霧氣,雨水沿著頭髮流到面頰,再沿著下巴流進長衫的衣領里。,
「小栗,走快點。」張靖蘇低沉有力的聲音仿佛穿透人群,撞擊著甘小栗的耳膜。
那聲音重複了一遍:「小栗,走快點。」
雨水中,甘小栗被拉住手腕,手腕處傳過來對方的力度和溫度,他如同喜得救命稻草的小孩子,內心中一陣雀躍想要跟上前去。
人潮卻一下更加猛烈地向他擊打而來,原來頭頂傳來了飛機螺旋槳的聲音。三架畫著膏藥旗的飛機呈三角形排列,在港口的上空盤旋。儘管並沒有炸彈投下來,人們還是憑著本能想要儘快逃離此地,一時間,叫喊和哭聲紛紛響起,男女老少一同跌倒在地,手腳糾纏,衣角拉扯,行李散落,泥水四濺,場面極度混亂。
肖海幫張靖蘇托住行李箱,仗著自己體格強健在人群中一邊躲避一邊前進,他回頭看看身後,張靖蘇還在和甘小栗在後面磨磨唧唧,剛要回頭幫忙,頭頂飛機壓低機身幾乎是擦著道路兩邊的房頂略過,緊接著人群又是一陣騷動。肖海忙往回跨出一步,扶住幾乎被人撞倒的張靖蘇,可正是因為這一撞,張靖蘇鬆開了甘小栗的手。
兩人好不容易穩住腳跟,四下望去,哪還有甘小栗的影子。
甘小栗體會到短暫的感動之後,重重地跌了下去,從他身邊包抄而過的無數個人形成了一個深坑,把他埋了起來。接著他眼前出現了扭動的褲腰、跑脫的鞋子和向他襲來的腳,雨水和泥水澆了他一身,他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又差點弄掉了懷裡的布包,最後終於掙扎著站了起來,被一浪一浪的人潮拍向前去。
「張老師!肖大哥!張老師!」他大聲喊,將一隻手伸向高處,然而這一次救命稻草斷掉了,並沒有溫暖有力又骨節突出的大手來拽住他。慌亂之中甘小栗的腦中一片空白,身不由己地跟著一群崇武逃來人湧向另一艘海船停靠的方向。
這艘船由黑色的木頭打造,使用年代久遠,有改造翻的痕跡,停在張靖蘇搭乘的那艘英國輪船旁邊顯得又小又破,隨著大批乘客登船,船身被壓低了許多。原本把守舷梯的船員在日軍飛機飛過的檔口暫時離開了他的崗位,所以甘小栗被推慫著上船時,沒有任何人檢查他的船票,他暈頭轉向地上了船,直到被擠進船艙才終於恢復了神智。
這是哪兒,他問自己。
一股裹著鹽粒的霉味襲來,周圍是倉惶的人群,沒有人理睬他。
第12章聖約翰島的大人物(一)
甘小栗誤打誤撞搭乘的船是崇武一個華僑村的村民們花錢包下來的,同船的基本上是同村人。
這座村子因為土地貧瘠,歷來有到馬來亞討生活的習慣。村民在那邊做的多是苦工,也有人靠手藝過活,通常情況下存夠錢是要回到家鄉封妻蔭子,可這幾年因為家鄉戰亂,他們選擇攜家帶口重返馬來亞。
甘小栗和張靖蘇他們失散後,幾乎是萬念俱灰,想到自己剛剛攀上一位「貴人」,卻沒有福分背靠大樹好乘涼,況且經過一段時間相處,他對行為怪僻做事神秘的張老師也有些親近,故而由此也生出一種被人拋棄的感覺,一上船就哭了好幾場,在船艙一個不靠門也不靠窗的憋悶角落裡坐著。
這條船的船艙里不細分艙室,熟悉內情的人一看便知曾經運送過「豬仔」,所有乘客往幾個底艙里一裝,任由大家鬆散的或坐或臥,更將茅房和艙室區隔開,比起當年豬仔的待遇還是好多了。這樣規格的船平時是不會賣票出海的,多是內海航行或者走私用,但是出錢包船的村民們財力有限,只得如此處理。
有人走過來蹲下,帶著濃重的方言問甘小栗:「咦,生面孔?」
甘小栗淚眼模糊地隱約看到是個頭戴斗笠的,不敢不回答:「和人失散了,上錯了船,這是要去哪兒?」
大叔一頭霧水,看起來倒也還樸實,說到:「走錯?這船去檳榔嶼,你要去哪兒?」
「我也是去檳榔嶼!」甘小栗大叫一聲,一把抱住大叔的胳膊,「你們——你們真的是去檳榔嶼?」
大叔無奈地咧嘴:「還能去哪裡?泉州是待不得了。」說著他把村民包船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
哎呀呀,天無絕人之路。
甘小栗聽得,心中又萌生出一線希望,只要去到檳榔嶼,自己保持原計劃繼續尋找阿爸,還能和張靖蘇重逢,多個熟人到底多條路。
他年輕輕輕,既天真又滑頭,讀了幾年書,在西服店裡當了一陣子學徒,明白一些道理,諸如「伸手不打笑臉人」、「好死不如賴活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和「虎落平陽被犬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