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怨恨
自进入监狱的那天起,戚小刚其实一直就盼望着,妻子杜秀琦能够来探视他。
每月一次的探视,除了彻底遭到亲人朋友唾弃的那种人,其他的,大家都暗自怀着期待,也许,自己的哪个亲人,或者哪个朋友,突然想到了自己,会跑到监狱里来,探视一下自己呢?
戚小刚是个几乎没有朋友的人。
其实,严格说起来,不应该用“几乎”
这个暗含保留意味的词,应该去掉这个“几乎”
,用一种完全肯定的语气,来陈述戚小刚没有朋友这个事实,甚至,还可以用上一个绝对的词“完全”
来加以形容。
是的,戚小刚是个完全没有朋友的人。
小时候玩“打碑”
游戏,让他输掉自己辛辛苦苦扯来的猪草,被他老爹打个半死这件事,彻底改变,甚至可以说,差不多毁掉了,戚小刚这个人,未来漫长的人生。
戚小刚的老爹戚老头,是个爱说话,爱开玩笑,甚至与人聊天时特别爱占人便宜的人。戚小刚的母亲,也绝对不是一个三锤打不出两个屁的闷葫芦。唯独他们两老年得子的这个戚小刚,却可以整天不说一句话,甚至,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像个哑巴一样。
老爹对戚小刚的那顿毒打,使他把劝他玩“打碑”
游戏,赢掉他的猪草的那几个小伙伴,一直当做仇人,不但不再与他们说半句话,甚至,也不再与他们有半点来往。直到成年以后,都是如此。
他在浙江打工期间,曾经遇到过那几个人。他乡遇故知,那几个人,突然遇到戚小刚,都很高兴,他们完全忘记了戚小刚自那次玩过游戏后,从来没再理睬过他们这个事实,热情地邀约戚小刚,一起去喝酒、吃饭。
可是,戚小刚宛如聋子,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没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搭过任何一句话,转身就走了。这让他们颇为尴尬的同时,又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童年的往事。这,说出来有谁能够相信呢?就因为一个游戏,就因为他输了,被他老爹毒打了一顿,他就记恨这几个人一生。
那几个人觉得戚小刚怪,回到村里以后,把在浙江遇到戚小刚一事,说给大家伙听,大家伙听了,也都觉得奇怪。人们这才想起,戚小刚在村里,好像真的很少与哪个人,有着更多的交往,和大家的关系,都是不好不坏的。如果要问,哪个人和戚小刚关系密切,玩得比较好,大家便都犯了难,还真找不出这么一个人。
戚小刚沉闷,话少,因为他嘴皮长得厚实,便无端给人一种为人老实,诚恳厚道的错觉。在村里,也有他的亲戚,但他与亲戚之间,来往也不多,是有事才彼此走动走动的那种。他这个性,同龄人都觉得他很无趣,不会主动来找他玩。
直到他与黄强民的事情生以后,村里人才大吃一惊,都说,看不出来,戚木匠家的这个儿子,还真下得起手,差点把黄强民打个半死。有几个和黄强明相处得还算不错的人,聚在一起,谈及这件事的时候,都有些责怪黄强民,觉得他不该先挑起事端,做那种无聊的事。另外,也都感叹,说,叫得的狗不咬人,不叫的那种哑巴狗,把人咬了,你才会觉它的存在。戚小刚就是那样一种人。
戚小刚话虽然不多,说得极少,但是,他的内心,其实还是挺丰富的。别人不明白,他自己,相当清楚。
才入狱时,特别盼望妻子来探视他。他明白,除了妻子,也不会再有别人来探视他了。
在监狱这种地方,常年没有人来探视,很容易被同监室的人看不起。这也难怪会遭人歧视,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在这世间可有可无,家人、亲友,全都当他不存在的人,活在这个人世间,又有多少意思呢?一点存在价值都没有,根本没有人会对他有一分半毫的挂念的人,遭人歧视,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不要说人,就连狗,连畜牲,都还如此呢。你没见城里人养的那些宠物狗,有人爱着宠着,皮毛铮亮,油光焕,晃头晃脑,尾巴翘得高高的,不时就灵动地摇几下,逗引主人高兴,讨取主子欢心。把一个奴才,争取得到喜爱和迷恋的那种手段,耍得风声水起,玩得妙趣横生。那狗,也就感觉自己,活出狗的精致境界来了。活得与众不同,活得颇有成就,活成狗届精英,活成狗中龙凤。活得有知识,有学养,有声望,有地位,有粉丝,有崇拜者。活得声名鹊起,活得名满天下,活得青史留名,活得万古流芳。甚至,还活得有国际地位。这样的活法,才是一条狗的正确活法。
同样是狗,你看那些无主的狗,那些不得宠的狗,那些居无定所,连个主人都没本事寻到,连做奴才的机会都争取不来的流浪狗,皮毛黯淡,一身腥臊,随时随地,都活得小心翼翼,活得忧心忡忡,活得愁眉不展,活得心事重重。活得既无朋友邀约,又无亲友烘托。活得既无外援,活得公然还没有内助。活得如此孤独、黯然,活得如此普通、平凡,活得这般委琐、无趣,活得那样乏味、窝囊。就连必要时候用狗眼看人,也看得那么躲躲闪闪,心慌气乱,看得那么惊惧不安、神色仓皇,看得人心头火起,直想破口大骂,这狗东西,你连正眼看人,都学不会一次?
其实,仔细想想,人比狗同,毕竟,大家都是动物嘛。
戚小刚的期盼,并没有落空。妻子杜秀琦背着女儿戚妙,真的来探望他了。最开始,戚小刚是感动莫名的,是喜出望外的,是暗自得意的,是骄傲自豪的。
在这个人世间,他是有人挂念的人,有人关心的人,有人期盼的人,有人渴望的人。
他不是没有人理睬,被人唾弃的人。
退一万步说,至少,比起同监室的殷茂来说,他是有充分的优越感的人。
殷茂自从进监狱来以后,从来没有人来看过他一眼,也从来没有人寄过信给他,他与这个世界,与外面的社会,好像从来就没有一丝半毫的关系。
每次,到了探视的日子,看殷茂那神情,就像被人痛打了一顿的一条夹着尾巴的流浪狗,就连平常被他胡说八道,遭他捉弄的袁方6,都觉得他可怜,对他充满了无限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