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混迹青云
在大伯的唉声叹气和大伯娘的辱骂、捶打中,王务行磕磕绊绊地长到了十四岁。
小学算是读毕业了。初中,再也没去读。
年龄在增长,王务行的个头,却好像被童话故事里的巫婆施了魔法,老不见有所增长。那么黑瘦,那么干枯。一双细小的黑眼睛,总是流露出胆怯、探询的目光,从来不敢正眼盯着什么人看。
这年夏天,大伯家突然来了两个客人。是一对夫妻。据说,是大伯娘的表妹、表妹夫,他们在一个什么城市打工,回来探望家人,顺便来看看表姐。
那女人,和大伯娘长得有点像,黑胖黑胖的,一双三角眼,也有点像大伯娘,看人时,仿佛带着很大的怨恨和仇气,又好像你欠了她千年万年都还不完的债,一开口,便是向你讨债似的。
王务行见到这个黑胖女人,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尽量躲得远一些。那女人的丈夫,样子也长得令人怵,感觉全身就是那皱的皮子,包裹着一根根支棱着的骨头,就像一根风干的萝卜。
黄昏时分,挖地回来的王务行,累得浑身散架。他从火塘里刨出几个烧洋芋,拿到门外,大口大口地吃着。火塘边,那个黑胖女人,好像一直在盯着自己看。还与大伯娘咬耳朵,低声商议着什么。大伯则哭丧着脸,一言不。
大伯这神情,王务行熟悉,他肯定又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不要像个屋棚鬼一样,就坐在那个廊檐脚。”
大伯娘突然冲王务行喊道“你进屋头来,有话要给你说。”
大伯娘这口气,让王务行吃了一惊。平常,对王务行,她开口杂种,闭口杂毛的,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客气过。
王务行赶紧几步跨进屋子。像只小猫一样,佝偻着蹲在火塘边,他低垂着头,听大伯娘说话。
“我表妹听说你爹你妈的事,可怜你,想和表妹夫一起,把你带到他们生活的城市去打工。让你去挣点钱,以后有点像样的日子过。”
大伯娘的声音,少有地温和,王务行忍不住抬起头,瞥了大伯娘一眼。随即哆嗦了一下,又低下头去。从大伯娘的眼中,他看到了毒蛇吐信一般的目光,正阴森森地盯着自己。“你准备一下,明天早上就跟他们走。”
王务行有些懵。看大伯,一声不吭,像个用作锅庄,支棱在火塘里的火麻石。
和这对胖瘦都分别格外地显眼的夫妻一起,到达青y县城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十一点过了。王务行已经饿得前胞贴后背,吃完两大碗米线,他已大汗淋漓。肚子吃饱了,心里才觉得踏实一点。
“哟,我姐说你这个娃娃人么像只猴子,吃起东西来倒像只饿虎,说你穷吃饿吃的,看来这话一点也不假。”
黑胖妇人厌恶地看了王务行一眼,不满地埋怨道。
王务行沉默着,不敢吭声。
进了一家小旅馆,黑胖妇人夫妇俩要了一间房间。就在洗漱间、卫生间隔壁。
给王务行要房间时。黑胖妇人对旅馆老板说“这个娃娃住的,要最便宜那种。”
结果,王务行住进了一间可住十来个人的房间,里面是一张床连接着一张床的大通铺。床头抵住墙壁的一头,床脚对着狭窄的过道。上床,只能从床脚爬上去。
平生没有吃过几次米线,王务行吃得太贪,可能真吃多了。躺在床上,肚子一直不舒服,夜半时分,他再也忍耐不住,只得轻手轻脚地爬起身来,到厕所方便。
从厕所出来,路过黑胖妇人夫妻俩住的房间窗前,突然听到那个瘦男人的声音“你说这个娃娃到底赚得到钱不,我看他一点不机灵,不一定有人看得上他。你给你表姐的那两百元钱,会不会给多了?”
“多什么?好歹她是我亲表姐,我舅舅家的姑娘。我们是内亲。你少跟我计较这些。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一天疑神疑鬼的,不担心这样,就担心那样,你担心个屁,船到桥头自会直。真到了那边,有人看得上,要买他去做工,卖得到钱,就卖,卖不到,就算把他两条腿打折,弄辆小木板车拉着,让他去讨口(青云方言,乞讨的意思),也绝对赚得到钱。”
黑胖妇人满有把握地说。
王务行听了,吓出一身冷汗。之前对这黑胖妇人本能的那种恐惧,现在,似乎寻到了根源,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王务行猫下身子,屏声静气。一步步离开这两头饿狼住的房间窗前。在浓重的夜色中,他悄悄逃出了旅馆。
一出旅馆大门,王务行便撒腿狂奔。他从未到过青y县城,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所处方位,也搞不清楚自己该逃到哪里。他只是本能地害怕黑暗,害怕那隐匿在夜色中、苍茫墨黑的世界。他只管朝着灯光明亮,房屋密集的地方狂奔。
这个在大山里孤寂惯了的孩子,总觉得人多的地方,房屋多的地方,灯光明亮的地方,一定更安全,更可靠,更容易寻找到能让他躲避祸祟的庇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