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不明白,便直言问她:“只是一件斗篷,你这么开心做什么?”
“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
王蓝田迈过门槛,进了屋,边说边将斗篷叠整齐放进了衣柜里,“它确实是一件斗篷,不过其中情意万千,于我而言可比万金。”
“一件衣裳,有何情意?”
马文才跟在她后面进了屋,“你为何对苏安母子那般关心?”
“刚来书院那会儿他们母子对我多有照顾,后来苏安又因我被人弄伤,留下后遗症,每逢阴雨天便会头疼。中秋节至我给他们送了几匹布料作为节日礼物,苏母则花了三月为我做件斗篷。”
王蓝田合上柜门,转头看着马文才,认真解释,“不是我关心他们,而是他们待我很好。”
“他们是奴……”
马文才抿了抿唇,缓和了下语气,“他们是书院掌膳食的人,你饿了去找他们,他们自然要为你准备吃的,因为那是他们应该做的。”
凤眼上扬,深褐色的眼孔微沉:“苏安之事错在那些
闹事打人的书童和他们的主子。更何况你之后替苏安教训了那些人。
“你愿为他们出头,这对他们这对母子来说,是天大的恩德。
“至于衣裳,你的四季常服哪一身不是织女绣娘花时间制作的?如此说来,那些织女绣娘岂不是对你更好?”
马文才是门阀士族子弟,在他的认知里,平民与士族,是泥和云的区别。
一个在地下肮脏不堪,只配匍匐在他的脚边。
一个悬于长空高不可攀,不仅可俯瞰脚边的泥,还手握生杀大权。
苏安母子是前者。
他和王蓝田,以及书院众学子是后者。
起初,他不喜欢王蓝田是因为此人虚伪,张口闭口皆是君子如何如何,却在夜半时分将凉茶浇在他身上;又在剑术比试之时弃剑认输;前一天故作英勇承担罪责,第二日就重病倒地逃掉责罚……
所言与所行不符,伪君子无异。
后来,他不知为何有些喜欢这人。
许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许是她曾与自己在炸城一事上不谋而合。
又或许是与她共经余杭一案对她有了别样的看法,也可能是出于对她身份的好奇……
不过,她所言所行仍不符,确实不像个君子。
或许,她本身就不是君子。
“文才兄这话说得对,却也不对。”
王蓝田踱步到桌前,抬手邀马文才入座,随后从取出托盘里取出两只瓷杯,倒满茶,将其中一杯推至马文才的面前:“若是从官分九品,人分
十等的角度来看,文才兄所言,都是对的。”
马文才垂眼看着面前瓷杯,伸手接过:“这是我朝官制,亦是门第划分的准则。”
“是啊!人与人生来就不平等。”
王蓝田感叹了一声,随后搁下茶盏,撩袍坐下:“有人自出生起就有金奴玉婢环绕,不愁吃穿,譬如你我。
“有人生来却只能卑躬屈膝,看人脸色而活,比如你我府中的仆役。
“然后,下等人为成为中等人而努力,中等人为成为上等人而努力。
“可上等人为了护住自己已有的上等地位,便想法子断了下面人向上爬的路子。于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她抬头望了一眼马文才,随即移开视线,看向窗外,轻笑一声:“你、我,书院的众多学子都是这样制度下的受益者。
“世道太平的话,我们的将来大都差不多,官身、有妻有妾、吃穿不愁、安逸自得,偶尔会头疼官府公务,但大多数时候会有宾僚为我们解决难题。
“如果不求升迁,恰好朝中并无大事发生,这一生大抵就能这么顺遂的过完。”
马文才沉默地看着她,她依旧是那副谦和温顺的模样,可她眼底的疏离之色,蓦地让他想到那日在芦苇荡,他说她疯了之后,她也曾是这副模样。
或许那日他说她疯了,出言伤到了她。
可回忆方才所说,自己似乎并未说什么过激的言语,亦没有出言伤她,那她为何又疏离他
?
马文才了略有些粗糙的指腹上下摩挲着瓷杯:“你想说的,不是这些吧?”
“嗯。”
王蓝田点了点头,“因祖上德厚,承袭官职,不点卯不上任,任职半年不仍知自己的职分为何,该做何事。如此尸位素餐,却被世人称赞为不拘一格,洒脱随性,无数人争相效仿。呵……你说好笑不好笑?”
她讥笑一声:“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是个闲职。”
说着,她抿了口茶,将话绕回最一开始:“你说的对,是因为我们所处的世界约定俗成的‘理’便是如此。
“你说的不对,是因为我觉得不对。可是我所觉得的,并不能为这个世界的既定的‘理’所接受,也不能强加于你。所以我会说,你先前的话对,却也不对。”
马文才摩挲瓷杯的手一顿,他抬眼看她:“那你……觉得我哪里说的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