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阴,风儿亦是凉凉的。
宜萱看着星移绣好的虎头鞋,满心欢喜。大红缎子做面料的软底小虎头鞋,两只加在一起还不到巴掌大,着实精致极了。
这时,金盏徐徐走进亭中,清澈的嗓音道:“格格,三阿哥来了。”
此话刚落音,星移慌慌张张站了起来,急忙道:“嫂子,那我先告辞了。”
宜萱瞧着星移慌乱的模样,倒是有些纳罕,只是时儿来了,星移的确回避的好些,毕竟这个时代礼教严苛,男女七岁不同席,何况弘时都十四岁了。便含笑点了点头,心下却忽然一凸,觉得有些微妙。
“最近你来我这儿倒是愈勤快了!”
宜萱将睡着在她怀中的盛熙交给吴嬷嬷,淡淡睨了弘时一眼。
亏得补养了些时日,弘时总算是恢复了以前白嫩小生的模样,只是眼底深邃,终究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了。
“我念着姐姐和熙哥儿,常来看看,姐姐不高兴吗?”
弘时面带温润的微笑,看了一眼小胳膊小腿儿都胖得更藕节子似的外甥,眼睛都笑得弯弯了。
宜萱忽的想到方才匆忙离去的星移,不禁产生了某种猜测,便正色问弘时:“你来我这儿勤快也罢了,怎的也愈爱去国公府了?”
弘时一愣,瞳仁中的黑色微微凝滞了片刻,然后含笑道:“自然是去找子文。”
宜萱沉吟片刻,便道:“他是你的伴读,你们每天已经是焦不离孟了,有那个必要总去国公府吗?”
弘时呵呵一笑道,面上丝毫不露异色。“左右也是闲着无事,何况阿玛很看重雅思哈,我常来也是应当的。”
宜萱脸上有些不乐,便道:“二姐问你话,你乐意说便说,不乐意说可以不说,但不要编瞎话来哄我。”
弘时脸上的笑容一滞。口中有些踌躇:“二姐姐……”
宜萱有心试探。便板起脸淡淡道:“以后不要去了。”
弘时沉默。
宜萱仔细瞅着弘时的脸,却看不出多少端倪,于是叹息道:“自打你从山西回来。对我也愈爱藏着掖着了——这倒罢了!你如今比以前沉熟稳重了,总是好事。只是我希望,你别像弘景、弘昕似的,那般殷勤举动。看似是喜欢,可一旦有流言蜚语传出去。便是害了人家。”
——如今是衡大奶奶他他拉氏掌家,倒是很好地管住了下人的嘴巴,没传出去什么不好听的话。
弘时沉默良久,才幽幽道:“在山西的事儿。不是我要瞒着二姐姐,只是……有些生的事情,到现在。我自己都无法释怀。”
宜萱见他似是逃避关于常往来国公府之事,便轻叹道:“我不是要逼你说什么。我也知道你在山西吃的苦头,绝不只是以野菜果腹那么简单!”
弘时却忽然笑了,他道:“倒也不只是吃野菜,其实也偶尔有肉吃的……”
宜萱看着此刻的弘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禁肠胃里一阵翻滚:“是……老鼠肉?!”
——其实她能猜测得到,当初所谓的见识民间疾苦,其实就是把弘时扔进难民堆儿里。
弘时笑道:“那个……也吃过的。”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看着已经再无满枝簇花的蔷薇枝,轻声道:“辽史中曾载:‘数缣,民削榆皮食之,既而——人相食!’”
宜萱瞳仁一缩,声音随着身体的颤抖而颤抖:“人……人相食??!!”
弘时看到宜萱的反应,便急忙道:“二姐姐,我只是看到有人易子而食,难以释怀罢了。”
宜萱深深呼吸几口,还好、还好弘时他没有……那些所谓的“人相食”
,固然叫他肠胃翻涌,可她更担心的是弘时……那些真的饿到了极点去吃人肉的人,熬过了大饥荒,纵然活了下来,曾经口啖人肉便会成为他们心中永远的噩梦!!
弘时眼角瞥向西方,看着天际与地面的交界之处,幽幽道:“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置信。这种事情,史书中记载过太多次,我一直都以为只是夸大其词。如今才晓得,那是真的,真的比那些白纸黑字更令人触目惊心。”
说着,弘时的眸子深处渐渐冷冽:“此刻我才明白,阿玛会什么那般憎恨贪官污吏——这回的山西大饥,其实朝廷一早就下拨了足够的粮食和种粮!可到了灾民手里,就只是霉腐烂稻米!!!我曾在城外,看着那一锅锅,绿的粥——而饿到了极点的灾民,照样排着老长的队伍去领那些绿粥!喝下去之后,便会腹绞痛得厉害,有近三成的人死在这上头。我运气好,没死。”
宜萱心中咯噔一下,“难道、难道阿玛没有派人暗中保护你吗?!”
——按照阿玛处事周全的性子,不可能真的把弘时丢在难民堆里不管不顾的!!
弘时笑了笑:“当然有的。记得当初我扮作年氏子弟,和年羹尧同行前往山西,却在刚进入山西地界就被人刺杀,随即就和侍卫失散了。我独自一人,只能孤身前往咸阳,路上遇到了难民,全身值钱的东西全都被抢光了,过不了几日,我便和那些难民没什么不同了。可是不知为何,我总是运气那么好,随便在野地里一挖,居然能刨到地瓜。后来我就现了暗中保护的人。”
“可是——没过多久,暗中的人便消失不见了。”
“以前在王府里,山珍海味,我却常常吃得不顺心,便叫人全都倒掉重做。如今想来,当真是罪过。”
“呵呵,子文,那家伙,还真够狠心的。”
弘时笑道。
宜萱突然想到了三,在弘时去山西的那段时间,三并不在星徽身边。星徽说,他是派三去保护弘时,如今看来。不只是保护而已。此刻,她对子文竟然生出了几分怨恨。——他想要荣华富贵,便一定要这般磨砺弘时吗?!
弘时笑道:“不过到最后,我饿昏倒在路旁,差点就成了别人的口粮的时候,便是子文身边的那个随从背负着我,把我送到了年羹尧跟前。这家伙。为了磨砺我。当真是不择手段啊。”
——他永远无法忘记,在他饿得摔倒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的时候。那些难民看着他,那流露出的难以抑制的欢喜之色——他们是欢喜的,因为他们觉得,终于又有肉吃了。
“不择手段吗?”
宜萱神情怅然。“或许真的是吧。”